暮色漫进西疆土坯房的窗棂时,谢无尘刚将腰间的布包解下。
粗麻布料摩擦发出细碎声响,林婉儿正蹲在火盆边烘手,闻言立刻转过脸,发间银铃撞出清响:\"阿尘哥,是那枚令牌?\"
布包摊开的瞬间,沈璃的魂体在案头檀木匣里震颤。
幽蓝的光从匣缝渗出,映得\"长信宫\"三个字泛着冷铁的青灰。
谢无尘指尖虚扶着令牌,像是怕碰碎什么,抬眼时正与匣中飘出的半透明身影对上——沈璃的眉眼在幽光里忽明忽暗,泪痣处的星子比寻常亮了三分。
\"前朝太后的长信宫。\"她的声音带着魂体特有的空茫,却又像淬了冰的刀,\"我十岁那年随父亲进献贡品,在太子书房见过一模一样的纹路。\"
林婉儿的手从火盆上收回来,指节被烤得发红。
她凑到案前,盯着令牌上的刻痕:\"太子?
可那时候太子才......\"
\"十三岁。\"沈璃的魂体缓缓飘近,袖角掠过令牌表面,\"他正翻一本《唐会要》,书下压着这东西。
我抬眼时他刚好抬头,我便装作被茶盏烫到,低头时把纹样记全了。\"她忽然笑了,笑意却没进眼里,\"那时候总觉得,太子殿下连茶盏都要选定窑的,连压书的牌子都要前朝的,不过是爱摆谱。\"
谢无尘拇指摩挲着令牌边缘的缺口:\"守墓人说'该醒的不止你一个',或许太子早已知晓长信宫的秘密。\"
\"所以他藏起令牌。\"沈璃的魂体突然凝实几分,袖中似有暗流翻涌——这是她动了真怒的征兆,\"前世林晚卿构陷沈家时,太子书房的暗格里,也躺着半卷凰族残卷。\"
林婉儿猛地站起,木凳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
她转身冲向墙角的藤箱,发间银铃乱作一团:\"我整理断龙谷的残卷时,好像......\"话音未落,一卷泛黄的绢帛已被她拽出,摊开在案上时带翻了茶盏,水渍在帛上晕开个浅褐的圆。
谢无尘抽了张帕子去擦,目光却先落在绢帛上——青墨勾勒的血脉图里,原本空白的皇陵位置多了行小字:\"长信宫影壁下,尺八深,见青砖;青砖下,见黄泉。\"
\"黄泉?\"林婉儿的指尖戳在那行字上,\"是说密道?\"
沈璃的魂体俯下来,离绢帛不过三寸。
她的眼尾微微发颤,这是她回忆起某些刺痛往事的习惯:\"先皇临终前,我随父亲送过最后一批贡品。
守陵老太监喝多了酒,说过'长信宫的地砖比皇陵的封土还沉'。\"她抬眼时,幽光里的瞳孔缩成细线,\"原来沉的不是砖,是底下的密道。\"
谢无尘将令牌轻轻按在绢帛上,两者的纹路竟严丝合缝。
他忽然想起守墓人跃入密道前的眼神,像北境雪山融化的春水,带着某种解脱的清澈:\"凰族的秘密,从初代女帝埋骨皇陵时就开始了。
他们用凰骨维系龙脉,用血脉禁锢后人。\"他抬眼看向沈璃,\"要斩断这枷锁,只有毁了凰骨。\"
\"毁?\"沈璃的魂体突然爆发出刺目的光,照亮了整间土坯房。
她的声音不再空茫,而是带着活人般的灼热:\"他们拿凰骨当蜡烛,烧我的族人,烧我的家。
这一世,我要拿它当火把,烧穿这吃人的王朝。\"
窗外传来驼铃的闷响。
林婉儿扒着窗沿往外看,暮色里三辆青布篷车正停在院外,车夫甩着鞭梢喊:\"明日要过玉门关,今夜得赶去沙州歇脚!\"
谢无尘将令牌和残卷收进暗格,起身时衣摆扫过案头。
他看向沈璃的魂体,后者已重新缩进檀木匣,只留匣盖一条细缝,漏出幽蓝的光:\"沙州有批西域贡品要送进京城。\"他摸出块青布头巾抛给林婉儿,又从箱底翻出件褪色的靛青短打,\"明早,我们是运送和田玉的商人。\"
林婉儿接过头巾时,指尖触到布角的暗绣——是南洋商会的小凤凰。
她抬头时,谢无尘已经转身去检查马具,背影在暮色里拉得很长。
檀木匣突然轻震,沈璃的声音裹在匣中,像是隔着层纱:\"长信宫的青砖下......\"她顿了顿,声音里有细碎的光在跳,\"该见一见了。\"
夜风卷着沙粒扑打窗纸,林婉儿系紧头巾,银铃在颈侧轻响。
她望着案头未熄的油灯,影子在墙上晃成一片,像极了断龙谷血池里的幻象——只是这一次,幻象里的凤凰,终于要振翅了。
玉门关外的风沙比西疆更烈。
林婉儿裹着靛青短打的袖口,粗布磨得手腕生疼,却不敢去扯——谢无尘说过,真正的商队伙计手背上都结着老茧,动作太斯文会露马脚。
她垂着头跟在青布篷车后,发间银铃被头巾压得没了声响,只余耳畔沙粒打在脸上的刺痛。
\"前头就是皇陵外三十里的歇脚栈。\"谢无尘的声音混着驼铃闷响传来,他勒住缰绳侧过身,帽檐下的目光扫过林婉儿发顶,\"你记得偏殿的琉璃瓦?
第二排第三块,撬动后有个半指宽的缝隙。\"
林婉儿喉结动了动,指尖悄悄掐进掌心。
她记得谢无尘昨夜在土坯房里摊开的皇陵舆图,偏殿本是前朝祭祀用的小祠,百年前遭雷火烧过,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正适合做潜入的起点。\"阿尘哥,你呢?\"她望着谢无尘将车帘撩起条缝,檀木匣在车厢暗格里泛着幽光,\"沈姐姐......\"
\"我去西市找老周。\"谢无尘从怀里摸出块茶砖抛给车夫,算作车钱,\"他管着皇陵守陵卫的酒肆,能问出地宫换班时辰。\"他转身时衣摆扫过林婉儿肩头,压低声音:\"你探完路就往西南角走,那里有棵歪脖子老槐,我留了信号。\"
暮色漫上皇陵的夯土围墙时,林婉儿正蹲在偏殿废墟后。
断墙根的酸枣刺勾住她的裤脚,她咬着牙扯断枝桠,掌心立刻渗出血珠——倒比假装的老茧更像回事。
她猫着腰绕到殿后,仰头望了眼那排琉璃瓦,第二排第三块果然泛着不同的青灰。
指尖刚触到瓦沿,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林婉儿心脏骤跳,本能要躲,却见两个守陵卫提着酒坛晃过来,粗哑的骂声混着酒气飘进耳里:\"这破庙有啥好看的?
早八百年烧干净了。\"
\"你懂个屁。\"另一个打了个酒嗝,\"我表舅在守陵营当差,说前儿个夜里有人看见偏殿墙上有影子,红衣裳的,跟壁画里那女帝似的......\"
林婉儿的手指猛地收紧。
她等那两个守卫的脚步声消失在风里,才踮脚跃上残墙,指尖扣住琉璃瓦边缘一掀——\"咔\"的轻响里,半指宽的缝隙下露出块褪色的绢布。
她抽出来展开,是谢无尘画的舆图,偏殿的位置被红笔圈了三个圈。
殿门是朽木做的,推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林婉儿屏住呼吸闪进去,霉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她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墙面上斑驳的色彩——凤冠霞帔的女子与玄衣帝王并肩而立,女子手中握着燃烧的凰羽,帝王腰间悬着刻有龙纹的玉牌。
而在他们背后,千军万马正举着火把,将一座刻满凰纹的神庙烧成灰烬。
\"原来......\"林婉儿的指尖轻轻抚过女子的眉眼,那轮廓竟与她在断龙谷血池幻象里见过的身影有七分相似,\"不是女帝与帝王共治,是......\"
火折子\"啪\"地熄灭了。
林婉儿惊得后退半步,却撞在供桌上,瓷盏滚落的脆响在空殿里格外清晰。
她顾不得捡,撩起裤脚就往殿外跑,发间银铃终于挣出头巾,在夜风里撞出一串慌乱的响。
与此同时,皇陵地宫深处。
沈璃的魂体穿过两重结界时,袖角被腐坏的尸气染得更淡了些。
她记得谢无尘说过,地宫入口在长信宫影壁下的青砖,可真正潜进来才发现,密道尽头是座刻满星图的密室——正中央的石台上,一块半人高的玉璧泛着暖金光泽,内里隐约可见一截白骨,骨节间还缠着褪色的红绳。
\"龙心玉......\"沈璃的魂体凝在玉前,袖中凰羽碎片突然发烫。
前世沈家被抄时,她在父亲的暗格里见过半块玉牌,纹样与这玉璧边缘的云纹如出一辙——原来父亲早已知晓秘密,却为了护她周全,至死未说。
她伸出手,指尖刚触到玉面,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来:玄衣女帝跪在血池前,手中凰骨滴着血;帝王握着她的手,将骨封入玉中,\"朕要这玉镇住龙脉,护我王朝万代\";女帝抬头时,眼中没有悲喜,只有死灰般的平静,\"那就让这玉记住,是凰族的血养着你们的龙\"......
\"所以你宁愿被封入玉中,也不愿再被利用。\"沈璃的魂体微微发颤,她从袖中取出凰羽碎片,尖端刺破指尖——魂体本无血,可当碎片触到皮肤时,一滴幽蓝的血珠竟缓缓渗了出来。
那是她与凰族血脉共鸣的印记,是前世被折磨致死时,刻进灵魂的恨。
血珠落在龙心玉上的瞬间,玉中金光暴起,刺得沈璃不得不闭了眼。
等再睁开时,她看见玉璧上浮现出一行古字:\"等你千年,来解我困。\"
\"谁在说话?\"沈璃的声音带着魂体特有的空茫,却又有抑制不住的震颤。
回应她的是玉中传来的温热,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托住她的魂体。
她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抽离,眼前的密室开始模糊,隐约看见红妆女子的背影,发间凰钗在虚空中闪烁,\"孩子,你终于来了......\"
夜风卷着沙粒扑进地宫的透气孔,将沈璃的魂体吹得摇晃起来。
龙心玉的金光渐弱,却在她指尖留下一道淡金的印记。
远处传来林婉儿银铃的轻响,混着谢无尘压低的呼唤:\"婉儿?
可是你?\"
沈璃的魂体缓缓飘向玉璧,意识却越来越沉。
她最后看见的,是玉中凰骨上那截红绳——与她前世被斩时,绑在腕上的刑绳,竟有着相同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