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泽燃清了清嗓子,指尖点了点周数手指,忽然问周数手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数哥你最近又练拳了吗?你这伤口怎么没处理一下。”
周数没想到相泽燃还有这么细心的一面,被他突然问起,没想好说辞,刚想把胳膊从相泽燃肩膀上拿下去,谁知道一把被相泽燃抓住了指尖。
看见相泽燃一脸认真,周数索性直接说了实话。
“我和胖头鱼,单独聊了聊。”
相泽燃愣了一下,指腹扫过周数的手背,说道:“这是,你和别人聊天的方式?够特别的。”
周数不置可否,只感觉相泽燃肉乎乎的手掌,黏糊糊暖洋洋的,似乎出了一些汗。
相泽燃平日里没少爬树上房,手上的肉皮说不上柔软,糙糙的,硬硬的。
周数反手扣了上去,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谁让他总是找你麻烦的。不论我用什么方式,他都得受着!”
晚风轻轻吹拂,相泽燃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身后的周数。
在昏暗的路灯下,周数眉眼依旧,又因为头顶落下来的阴影,而显得有什么完全不一样了。他明明就站在那里,周身却仿佛总是有一团浓雾,让相泽燃无法确认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是否就是周数本人。
“你害怕了?”周数垂下眼眸,神情忽然有些落寞,“如果你觉得我这样不对,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没关系的。”
相泽燃轻声笑了笑,走过去牵起周数那只受了擦伤的手,从校服裤兜里面掏出医用创可贴,低下头,仔细的撕开包装,朝着周数的手背轻轻吹了口气。
周数看着路灯下一半隐没于阴影里,一半暴露在橘黄色灯光下的那张巴掌大小的脸庞,只觉得暖暖的,痒痒的,像是有蒲公英的种子在眼前飞过。
他缩了缩手,相泽燃立刻紧张起来,语气急速的说道:“弄疼你了?”
“没,有点,痒。”
相泽燃眯起眼睛宛如弯月,一脸天真的仰起头:“数哥,你难道怕痒吗?那我轻一点。”
“你已经很轻了。没关系。”像是为了转移话题,周数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清冷语调,问道,“创可贴哪来的。”
“我跟刘阿姨要的。写作业的时候看到你受伤了,当时人太多,我就没问你是什么情况。”
很快,相泽燃贴好了伤口。看着周数修长清秀的手背上,贴着一条长长的创可贴,相泽燃托着下巴上下打量着,忽然打了个响指,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创可贴来。
“你干什么,一个就够了。”周数疑惑地看着他,忍不住问道。
相泽燃嘟着红艳艳的小嘴巴,歪头笑了笑:“数哥,你这样好酷啊!我也要给自己贴一条!”
周数哑然失笑,拎小鸡仔似的,将手掌放在相泽燃的脖颈上,捏了捏:“笨蛋!”
“怎么有点贴不牢固……这玩意儿不太听话啊……”
周数眨了眨眼睛,将撕开包装的创可贴拿了过来,低下头双手捧起相泽燃的手腕:“我来。贴在这里?”
“嗯!哇,超级帅!”
两人将彼此贴了创可贴的手举到眼前,背对着路灯,齐齐看去。
周数勾了勾小拇指,相泽燃便轻轻将自己的手贴了过去。
寂静无人的空旷村落里,两个孩子的手指,缓缓勾住了彼此。
远远的,忽然传来几声狗吠,吓了相泽燃一激灵。周数很快扶住了他的肩膀,两人放开了彼此的手。
“吓了我一跳……”
“小胆儿吧你。”
“有点不对劲儿……”相泽燃神色变了变,正色说道,“数哥我跟没跟你说过,我爷爷是做什么的。我记得他曾经告诉过我,半夜狗子叫,不是好征兆。你等我算算,不然我不放心。”
说罢,相泽燃突然向远处走去,摇头晃脑四处观察起来。周数瞧着他,踮了踮脚尖,朝着路边的一棵树,伸长胳膊对着树杈够去。
奈何相泽燃的身高实在有限,他想要的那根树杈又有点高。虽然不清楚他的目的,周数还是迈步走了过去,挨着相泽燃的身体,一抬手,拽住了一根树枝。
“这根?可以吗。”
相泽燃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周数:“帮我揪三片比较大一点的树叶下来。”
周数手指灵动,双指一叠,便依言取下来三片深绿色的叶片,递给了相泽燃。
相泽燃拿在指间瞧了瞧,发现三片叶子大小相近,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凝神静心,将树叶举在眼前,默念了一句什么,便将叶子轻轻抛在了空中。
树叶落地,有两片浅色朝上,一片深色朝下。
两人同时低头看去,相泽燃在见到这个结果之后,大惊失色,猛然睁圆了双眼。在周数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快步蹲了下去,重新将三片叶子捡了起来,又像刚刚那样,重新抛了一遍。
周数还以为他是对结果不满意想耍赖重新算一次。
谁知道这次相泽燃的面色更加凝重,甚至在抛叶子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憋住,直到叶子落地之后,才缓缓吐出。
然而当他睁开眼睛,再次看向地面上的树叶时,他沉默了许久,才闷声说道:“上震下坎,居然是雷水解……爷爷说过我学得不扎实,没事的没事的。”
周数皱了皱眉,看着地上一浅一深一浅的树叶,略微思考却没有出声打扰相泽燃。
反倒是相泽燃抬起头,勉强朝着周数笑了笑:“晚上吃得太多了,好撑好撑。数哥你再陪我溜达溜达吧?”
周数弯腰将那三片叶子捡了起来,吹掉表面的灰尘,递给相泽燃,眼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在笑,露出了然的神色,点了点头:“嗯,走走也好。这个给你,不要让它们白白被摘掉,拿回去当做书签。”
相泽燃神情恍惚的伸手接过,周数擦着他的指间,原本温热的手指此时竟然凉了下来。想也没想,竟然直接握住相泽燃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外套口袋里。
刚刚发生的事情仿佛就像一个小插曲,被两人有意揭过,继续朝着村子东面随意并排走着。
当他们路过之前相泽燃尾随周数跑步时,两人藏身的那个健身器材区域,周数和相泽燃默契的停下了脚步,互相看向对方,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那个晚上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然而,当时两个人的不同心境,又好似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记忆了。
那个时候,周数对待相泽燃的胆怯,嗤之以鼻,有心给他一个教训。而相泽燃想起那个浑身颤抖,惴惴不安担忧着明天的自己,陡然发觉,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内心有了巨大的成长。
“那个时候,你是不是不太想搭理我。”相泽燃忽然问道。
没想到,周数竟然坦诚的点了点头:“嗯。甚至有点,瞧不上你。”
相泽燃内心一震,没想到周数如此直接。他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周数本想逗逗他,瞧着他的反应,发现相泽燃竟然当了真,只好换了种语气,语调深沉的说道:“但你不是那样的人,对吗。小睽,你很勇敢,比我想象得还要勇敢。”
相泽燃的心脏随着周数的话语剧烈的颤动起来,咚咚,咚咚,咚咚……
他连忙转过身,心虚似的捂住自己的胸腔,背对着周数炽热浓烈的眼神。
他的左手,还在周数的外套口袋里,被周数轻轻握在手中;而他的右手手心里,攥着的,是周数帮他捡回来的那三枚树叶。
陈舒蓝被刘绮送到了院门口,手里还拎着刘绮特意打包好的饭菜,准备给下了夜班的相国富当做宵夜。
走在有些昏暗的胡同里,陈舒蓝想起孩子们今天吵闹的场景,不禁扬了扬嘴角,露出一抹幸福的神情。然而不知怎么的,脑海中电光石火之间,忽然响起了刘绮的声音。
“扎筐编篓,重在收口,蓝姐,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要给人留下什么把柄。”
陈舒蓝鬼使神差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脚下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刘绮提醒得对,按照昨天晚上那种情形,相国富无论如何都要去赵石峰那里疏通一下。
不论是不是她们想得多了,作为一家三口的顶梁柱,相国富在服装厂的这份工作,是一定不能出任何差错的。
想到此处,陈舒蓝下定了决心,想要在相国富晚上下班之后,将茅台的事情告知一下丈夫。她将手里拎着的食品袋紧紧抱在怀里,加快了脚步,走出了周家老宅和服装厂家属院之间的那条胡同。
然而令陈舒蓝没有想到的是,刚刚走到自家小院旁边的巷子口时,鼻息间便闻到了一阵浓烈的酒臭味儿。
陈舒蓝下意识皱紧眉头,朝着低矮的院墙内瞧了瞧,还没等到她看出些什么情况,耳边便听到了一阵嘈杂的喧闹声。
那个声音,又细又尖锐,破锣嗓子直直刺向耳膜,让人想忽视都难。
陈舒蓝一下反应了过来,说话的人是谁,一股厌恶感“腾”的一下,像火焰般从心底无名燃烧起来。
陈舒蓝想也不想,直接抬起右腿,踹开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小铁门。
寂静的家属院内,霎时响起一声剧烈的撞击。
而那个声音的主人,此时赤裸着上半身,被声音惊吓到,猛然转过头看向门口。
一瞧见是陈舒蓝回来了,原本满脸酒意的无赖神色,快速消退,硬挤着双颊,堆出一抹谄媚的笑容。
“哟,大嫂子!这么早回来啊?”
相世安搓了搓双手,弓着身子,对着陈舒蓝点了点头。
陈舒蓝歪头看向这个游手好闲的小叔子的身后,此时,已然瘫软坐在地上的相国富,一脸醉醺醺的沮丧神色,嘴里连连叫嚷着弟弟的名字。
“世安,给哥倒酒!我还能喝!他奶奶的,怪不得都说茅台好喝,要不是你发现了家里还有这种好酒,咱们兄弟俩还不知道猴儿年马月才能喝到这么好的酒!满上满上。”
陈舒蓝血气上涌,一时之间脑袋一阵空白,只觉得呼吸一滞,竟然一口气没有喘上来。
当她的视线重新环顾这个熟悉的小院后,目光一震,愕然停留在相国富身边那滴溜儿乱转的空酒瓶上。
——是一大早刘绮特意送过来的那几瓶茅台!
“相国富!这日子没他妈过头了!”陈舒蓝怒吼一声,嘶哑着声音发出凄厉的哭喊,猛然冲向了瘫软的相国富。
而早已烂醉如泥的相国富哪能反应过来是妻子回来了,只觉得眼前有个黑影,直直冲向了自己,竟然下意识抬起脚猛然踹了过去。
等相世安反应过来时,陈舒蓝已经飞了出去,捂着肚子跌坐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嫂子??哥!”相世安左顾右盼,乱了手脚,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那袋被陈舒蓝仔细抱在怀里,还尚有余温的饭菜,顷刻间撒了一地,散发出一阵被捂过之后的油腻香气。
陈舒蓝满脸痛苦,缓慢喘息着。他看着不远处仍旧无动于衷的丈夫,和站在院中手足无措的相世安,紧咬下唇,缓缓流下泪来。
当周数将相泽燃送回家时,两个人推开院门,便看到了眼前的一幕。
相泽燃怒吼一声,朝着地上的母亲冲了过去,哇哇哭了起来。相世安原本还想解释,弯下腰来试图去拉相泽燃的胳膊,谁知道相泽燃猛然转过头去,双眼含泪恶狠狠看向叔叔,脑袋一低,对着相世安裸露的肚子,蓄力撞了上去。
相世安被撞了个趔趄,酒劲儿上头,一巴掌对着相泽燃的脑袋糊了上去,嘴里骂骂咧咧嘟囔着。
“小兔崽子,反了你了!”
然而巴掌还未落到相泽燃身上,一旁的周数眸光暗沉,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相泽燃的胳膊将他扥到了自己身边。
“在别人家里打别人的孩子,你不觉得可笑吗?”周数眉眼上扬,露出自带攻击性的下三白眼,看垃圾一般眼神缓缓扫过光着膀子的相世安。
“这他妈是我侄子!我想打就打!”相世安被他这么一看,恼羞成怒,扬起胳膊作势又要打下去。
谁知道泪流满面的相泽燃,双手握拳,大声朝着相世安吼了起来:“滚!你给我滚!”
相世安脸上一阵青白,刚要开口训斥相泽燃。谁知道躺在地上的陈舒蓝,忽然垂下了捂着肚子的手臂,脑袋一歪,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