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东六环附近坐落的古老村镇,村子西邻首都机场,道路四通八达,村子西边蜿蜒一条护村河,因河流上游源于清河,中途有大量自流井和其他水道的小支流汇入,因此水量充沛,最终一路流淌,汇入温榆河,顾村子取名为清榆村。
清榆村最早要追溯到明清年间,有人发现此地建庙寄居,逐渐繁衍生息起来,延续至今,村中有刘、陆、陈、卓四大姓,全村总面积900多亩,居住用地便占了一多半。改革开放以来,不少外来务工人员和当地人一起,居住于此。
村子由北到南,横穿三条主干道,俯瞰之下很像一个“旧”字型。各家各户房屋建筑依傍在道路两旁,枝节横生了许多弯绕胡同。这些胡同大多能够通到主干道,也有少数的死路无法通行。由北到南分成三类住宅区,农村自建楼房区域、四合院当地居民住宅区域,以及最北头比邻高架桥的工厂家属院区域。不论如何明确的区分,都无法避免新住户的涌入。许多房东纷纷将院子隔开,租住给外来人员。
村子西面邻河,河边大多保留了参天生长的原始树木,也有部分地方作为了当地居民埋葬亲友的坟场。挨着河边的,是一些低矮土坯房,鳏寡之人多居于此,在土坯房附近种了密密麻麻的农作物维系日常生活。在河的另一边却有两片荒地,郁郁葱葱长满没膝的野草,隐没在树影婆娑之中。河面上有一条废弃的水闸站连接村子与荒地,远远看去像是一条窄瘦的桥。
在村子东面,有一座大型水泥钢管厂,三不五时发出机器的轰鸣。院墙之外密密麻麻建满了砖瓦房。这边的建筑环境和村子主干道两旁的完全不同,更加复杂,更加幽深,小路通着小路,小路又似乎没有出路。稍有不慎,便随时可能跑进死胡同里。从那些砖瓦房胡同里穿过,唯一一条通向南面的曲折小路尽头,便是村子新建的小学校学区。学校建在被推平的半山腰上,两个教学区U字形连接,有六层楼高。在U字形开口的区域,是学校的橡胶操场和土操场,橡胶操场最中央的长方形水泥台,用来升旗和讲话,平时学校里的领操员也站在上面领操。U型两侧各有一个大门,南面的门进出低年级同学,穿过一片平地,更南边的林木丛里,有一座废弃的公共厕所。
学生们放学时需要通过一条长长的下坡,在坡道中间偏下、挨着钢管厂小路,靠近大马路的地方,孤零零有一座常年不营业的小卖部。那家小卖部卷帘门半掩着,把手上象征性挂着一把U型锁,锁身上红色的油漆已然斑驳,看起来暗暗的更像是打人时留下的血迹。
破旧的店面玻璃窗户被不规则的长木条封死,只有在拼接的缝隙能隐约看到里面杂乱陈列的货架。昏暗的内部像一座爬兽的黏腻巢穴,似乎随时能够在柜台里钻出一个瞎眼秃顶的干瘪老头。
顺着这条路继续往下,走到中间的丁字路口便能看到一家规模宏大的便利店,具备了小卖部和生活用品两种功能性。继续向南,一路上有住家有店铺,要比其它几条主路更显得热闹一些。而在这条路的尽头,便是服装厂家属院的区域。家属院的马路对面,还有几户四合院,这几家要比村子中央那些四合院的建筑风格更古朴严谨,周数一家便居住在这里。
挨着四合院建筑群的,是一所占地面积很小的托儿所。在托儿所的对面,和服装厂家属院一墙之隔的地方,有一座开放的大厂房,同样是废弃的,被厂里的工人改成了住房,零散居住着。两个院子中间被一棵大柳树区别开来,从服装厂家属院门口的水泥台子上左拐,有一家小卖部和一家台球厅。临街的小房子里售卖着熟食、蔬菜等吃食,背靠密集住宅区做起了小生意。
离大柳树最近的,便是老高的蛋糕铺子,和寡母一起经营,老高沉默寡言,手艺却好,母亲早晚也会做些烙饼、面条之类的增加收入。大柳树往北,是小刘儿一家经营的小菜铺,这附近的居民基本上都会来他们家采买蔬菜和水果。往南,接近村口的地方,是红脸粗脖的老马和媳妇儿经营的小吃部,小炒炖煮都会做,改建之后还有了包间,可以在逢年过节时接待更多的客人。村头,人烟稀少,只有一个鳏夫用一辆破烂的小三轮车,支了个修补的摊位。那双鸡爪似的干瘪老手,修车修鞋修锁,竟然全不在话下。锁匠唯一让人敬而远之的地方,是常年被他用一条细铁链拴在身边的智障儿子,看起来脏乱痴傻,周围的孩子们管锁匠的儿子叫做“傻儿子”。
这天,锁匠刚佝偻着后背,步履维艰的推着三轮车准备出摊儿。傻儿子嘴里叼了根儿狗尾巴草,摇摇晃晃坐在车里,目光呆滞的看着天空上的云彩,嘴里“咿咿呀呀”发出模糊的怪音。
锁匠停下歇了歇脚,用打着补丁的袖子擦干额头的细汗,转过头,看着他的傻儿子,慈爱的笑了笑,哄道:“马上就到啦,儿,再坚持一下哈。爹挣了钱晚上给你买肉烧饼吃。”
不知是否听懂了父亲的话,傻儿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不断重复着“肉烧饼”三个字。
锁匠叹了口气,继续猫腰推起了车子。
就在这时,一辆橙红色车身的哈雷戴维森疾驰驶入了村口。尘土叫嚣之下,身穿黑色短款皮衣的年轻人长腿跨坐在摩托车上,俯着身体锐利双眼紧盯着路面,绝尘而去。
傻儿子“啊”了几声,指着瞬间走远的摩托车骑手,手臂胡乱晃动。
锁匠停好车子,将傻儿子托着腋下抱了下来。从兜里哆哆嗦嗦掏出一条细长铁链,仔细在傻儿子的黢黑脚腕上绑好。从车上拿出军绿色的小马扎,双腿并拢双手拢在膝盖上十指交叉,耐心等待着今天的第一单生意。
不远处,老马撩起被媳妇儿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瞟了眼锁匠的位置,从柜台里端出一盘炝炒土豆丝。老马媳妇儿忙活着炸油条油饼,大长筷子从滚烫的油锅里捞出来一根松脆的油条,放到了那盘土豆丝上面。老马腰马合一,步履稳健几步走到锁匠的三轮车摊位前,弯腰将吃食放在了三轮车铁架围栏上。还不待锁匠父子有所反应,老马已经折身回到自己的店铺外,帮着媳妇儿忙碌了起来。
嚼了一大口油条囫囵塞进嘴里,烫得自己哇哇乱叫。锁匠连忙从傻儿子嘴里抽出还未嚼碎的剩余油条,等待着重新放进他嘴里。傻儿子歪着脑袋,忽然眼前一亮,含糊吐出了一个词语。
锁匠附耳过去,只听傻儿子憨憨一笑。
“大摩托。爹,大摩托。”
橙红色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很快从清榆村的南头驶到了北头。在一栋独立出来的奶油色二层小洋楼面前停了下来。
长腿落地,紧身牛仔裤包裹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在黄色马丁靴里,笔直而上。蜂腰平肩,黄金比例的精干身材有一种性感的嚣张。对着后视镜手指扫弄几下被风吹起来的刘海儿,倚靠在摩托车身上,抬起下颚对着小洋楼的二层窗户,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很快,视线落脚的地方探出半个身子。额头两侧剃得干净的鬓角,太阳穴隆起,眉眼又沉又紧凑,鼻直口正很是轩昂。那人应该是刚刚正在锻炼,眼角流下一滴汗珠,身上穿着白色亨利衫半袖,领口大敞着,露出虬实的肌肉线条。
“上来。”声若震雷,只给人一种权威感。
“好嘞!”将头盔随意扔在后视镜上,长腿一迈顺着旁边的楼梯缓缓上了二楼。
视线,豁然开朗。
陆一鸣从衣架上取下运动毛巾,擦了擦脸上、身上的汗,背靠在阳台围栏上,揶揄看向不请自来的这尊大佛:“这么急,什么事儿不能等到周一在学校里面说。居然能让你刘大公子亲自跑一趟来找我,稀罕。”
刘新成双臂搭在阳台上,粲然一笑,挑了挑眉:“你猜!”
“呵,准没好事儿。”陆一鸣将毛巾揉成一团,做了个抛球的动作,毛巾瞬间掉落进塑料洗脸盆中,在原地打了个转儿。
“叮!”刘新成继续吊儿郎当的嬉笑着,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轻轻一点,“要不然怎么说还得是你陆一鸣啊,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儿。”
陆一鸣眼波流转,没有接话,等待着刘新成的下文。
然而刘新成忽然张开双臂扬了扬脖子,像个骄纵的白天鹅一般,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起早了,困了。”
陆一鸣哑然,脱口而出:“你大爷!刘新成你丫卖什么关子呢跟这,赶紧说。说完麻溜儿走。”
刘新成转过头去,直直看向陆一鸣,缓缓眨了眨眼,顽劣一笑:“你是怕我在这里……被你那表弟看到?陆一鸣,放心,他在村委会大院那破篮球场上和几个小逼崽子打篮球呢。到了你们俩的地盘上,你说,我会不打探清楚再行动吗?”
刘新成拍了拍陆一鸣的肩膀,神色突变,双眼犀利森然的斜睨一眼,继续说道:“对了,你呢,最好对我大爷放尊重点。区里的那些工程,除了在我爸手里面,我大爷多少也有点。”
还不待陆一鸣反击,刘新成转身迈步进了陆一鸣刚刚运动的那一间房里。除了角落架了一张军绿色的行军床外,墙上倒是贴了几张外国明星的海报。陆一鸣随意扫了一眼,想起陆一鸣是学校篮球队里面的主力球员,倒也不觉得意外。
翻身大咧咧靠坐在行军床上,长腿交叠在一起。刘新成忽然问道:“赵泽收到的那个新篮球,怎么样,他喜欢吗?”
这下,原本想要夺回上风的陆一鸣彻底哑了火,紧抿厚唇将脑袋撇向旁边。
——让赵泽欣喜若狂的、作为生日礼物由陆一鸣送出的那个篮球,是陆一鸣托了刘新成的关系从国外买回来的。
仰头观察着陆一鸣脸上的情绪变化,刘新成满意的舔了舔嘴唇。原本非常容易解决的一件小事儿,却因为文哥的叮嘱,不得不绕了一个大弯子才完成。索性,倒也易如反掌。
刘新成小腿发力,脚上的马丁靴相互撞到了一起,抖落许多灰尘。
——就是可惜了,这双新买的靴子。上脚的第一次出行,竟然是来到了这里办这么不起眼的一件事儿。
刘新成话锋一转,这才道明了此行所来之意。双臂交叠贴在胸前,语气慵懒像只宠物猫:“既然喜欢,那么能不能麻烦你转告一下你那位表弟,收敛点。我不喜欢管小一辈儿的事儿,但是如果他哪天张牙舞爪到了我的面前,那我……”
陆一鸣缓缓抬起头,极力想用目光看穿他。然而猫咪优雅舔舔爪子,在一瞬间冒出猛虎的獠牙。
“你别动他!”陆一鸣怒吼一声。
刘新成耸了耸肩,表情不置可否:“你知道小学校下面那个小卖部的U型锁,为什么被我给扔在那里了吗?”
陆一鸣眉毛紧拧在一起,逐渐在刘新成的话语里拼凑出了一个大概。能劳烦刘家大公子刘新成骑着他那辆惹眼的哈雷机车一路疾驶,驾临他们这个小破村里,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更何况,还是如此明晃晃的威胁。
陆一鸣暗咬槽牙,下颚鼓起,缓缓问道:“你要什么。直接说。”
刘新成粲然一笑,露出硕白的牙齿,似乎终于满意了陆一鸣的表现:“春季篮球赛的选拔,你得输啊,陆一鸣。你输了,能保住很多人。”
周日中午,相泽燃瘫躺在铁皮小床上,盯着天花板幽幽出神。
很快,简易桌柜上的塑料闹钟响了一声。相泽燃缓慢转头看去,这才发现已经临近饭点。
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想起早上父母匆匆忙忙离开家时的嘱咐,这才反应过来这几天家里只剩下了自己,他们夫妻二人回了老家镇上去看望年迈的爷爷了。
吞了吞口水,相泽燃恍惚着起身,双脚在地上寻摸着拖鞋。当拖鞋穿上脚的时候,脑海中浮现起周数扔给他的那一双。对比立刻揭竿而起,叫嚣着巨大的参差。
相泽燃蜷了蜷十只豆粒似的脚趾,哀嚎一声走出了家门。
大院门口的保安亭里,狗爷佝偻着身体,似乎正在吃着什么。最近相泽燃失去了对于周数家的窥探欲望,已经很久没有跟狗爷借梯子上屋顶了。自然,也就很久没有迈进狗爷的保安亭了。
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相泽燃怕狗爷听不见,接近于吼叫一般对着保安亭的那扇小玻璃,打了一声招呼。
听到是听到了,却吓了狗爷一跳。拿起一根胡萝卜就扔了过来。倒也精准,一下就被相泽燃接到手里,嬉笑着咀嚼了起来。
“小兔崽子!叫那么大声!狗爷不是死了!叫魂呢?!”
“回见了狗爷,我也去寻摸口饭吃去。”
相泽燃溜溜达达迈过暗红色大门,走出了服装厂家属院。
此时,一辆橙红色的摩托车疾驰而过,朝着村口的方向驶出。
相泽燃看着车上那人的背影,羡慕得瞪大双眼,低低喊了句“我靠”!
从他身边经过的,正是刚刚在二层小洋房里,寥寥几句话就让陆一鸣败下阵来的刘新成。
耳边,是摩托车的轰鸣声;身上,是扑面而来的夏日清风;脑海里,回想起刚刚陆一鸣的由怒转疑的表情。
简直比过年时收到的红色钞票还要精彩。
陆一鸣呆呆地问道:“为什么。”
刘新成差点笑出声儿来。
为什么?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用那把U型锁再去把谁的脑袋砸开花过了。
血液粘稠,喷溅得哪里都是。那实在不够优雅潇洒。
此时的刘新成,已经学会了如何兵不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