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仪式持续了七天七夜。
鬼女里陶的巢穴里。
一个深藏在荒山废弃矿洞深处的巨大石窟,弥漫着永不消散的瘴气和尸臭。
石窟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用黑色石头垒砌的池子,里面翻涌着粘稠、暗红、不断冒着气泡的污血。
这是里陶力量的源泉,由无数枉死者的精血怨气熬炼而成。
炎珠被剥去了所有属于生者的衣物,赤裸地浸泡在这污秽的血池中。
里陶佝偻的身影在池边忙碌,如同一个最专注也最邪恶的陶匠。
她将炎珠被烈火焚化后仅存的骨灰,与五种颜色各异、散发着不同邪气的陶土。
有惨白的骨粉土、暗红的血淤土、幽绿的墓苔土、漆黑的焦尸土、以及一种闪烁着点点磷光的无名土。
枯枝般的手仔细地混合着这些带着腐尸味的泥土。
每一次搅拌,都伴随着她口中念诵的、意义不明的古老咒语,嘶哑的声音在石窟中激起阵阵阴冷的回响。
混合好的五色陶土,被里陶用那双枯爪,一点一点、一层一层地糊在炎珠浸泡在血池中的躯体上。
每糊上一层,她就用指甲在陶土上刻下扭曲的符文,然后咬破自己枯树皮般的手指。
流出的并非鲜红的血液,而是浓稠如沥青、散发着刺鼻腥臭的黑血。
将黑血滴在符文之上,如同活物,迅速渗入陶土,发出“滋滋”的轻响,冒出缕缕青烟。
炎珠的躯体在血池中沉浮,五色陶土覆盖其上,吸收着污血和黑血的力量。
她的轮廓在缓慢地改变,变得更加修长、完美,皮肤下透出的不再是血肉的质感,而是温润致密的瓷光。
乌黑的长发在血水中如同水草般散开,颜色却在悄然蜕变,逐渐染上一种流动的、如同上好钧窑釉色般的火红与深紫交织的华彩。
第七天。
当最后一片覆盖在指尖的陶土凝固成型,呈现出天目曜变般深邃变幻的釉色光泽时,里陶停下了动作。
她那双浑浊的鬼眼死死盯着血池中这具堪称艺术品的躯体,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如同夜枭般的“咕咕”声。
她蹒跚地走到角落,从一个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破旧木箱里,扯出一块早已看不出原色、布满霉斑和可疑褐色污渍的襁褓布。
她费力地将炎珠从血池中拖拽出来。
新生的躯体冰冷而沉重,带着陶瓷的质感。
里陶用那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襁褓布,胡乱地裹住这具完美的容器,动作粗鲁如同包裹一件货物。
“从今往后,”她枯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干裂的嘴唇几乎贴在炎珠冰冷的、釉光流转的耳廓上,“你叫焱珠。”
这个名字,是她赋予这件新“作品”的烙印。
新生的焱珠,在襁褓布令人窒息的霉味和尸臭中,猛地睁开了双眼。
没有初生的懵懂,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空洞。
她的瞳孔依旧是琥珀色,却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类的光泽和温度,如同两颗镶嵌在完美瓷器上的冰冷琉璃珠。
她火红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脖颈,流淌着釉彩般变幻的光泽。
胸口心脏的位置,覆盖着细腻的瓷肌,皮肤下清晰地浮现出瑰丽而诡异的窑变纹路,如同活物的血管般,随着某种非生命的韵律,极其微弱地明灭着幽光。
她感受不到心跳,感受不到呼吸,只有一种沉重的、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束缚感。
里陶似乎对她的“苏醒”毫不在意。
她枯爪一扬,一件揉得皱巴巴、沾满深褐色干涸血迹的唐衣被扔了过来,粗糙的布料砸在焱珠新生的、泛着珍珠釉光的肌肤上。
衣摆边缘,还粘着几片细小的、灰白色的碎骨渣。
“乖女儿,”里陶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慈爱”,浑浊的绿眼盯着炎珠空洞的眸子,“睡够了?该给母亲烧制新傀儡了。”
她枯瘦的手指指向石窟角落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有人类的,也有巨大野兽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白的光。
“骨头,要淘洗干净,磨得细细的……火候,要恰到好处……烧出来的骨瓷,才够结实,够听话……”
她喋喋不休地吩咐着,仿佛在教导一个刚入门的学徒,而不是命令一个刚刚从死亡深渊被强行拉回的“女儿”。
焱珠僵硬地、如同提线木偶般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同样覆盖着细腻瓷釉、指甲如同天目曜变般深邃的手。
指尖传来白骨冰冷的触感。
没有抗拒,没有疑问,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以及灵魂深处被强行缝合后残留的、无法言说的空洞和冰冷。
她默默地捡起那件染血的唐衣,动作机械地套在自己新生的躯体上。
布料摩擦着光滑冰冷的瓷肌,带来一种怪异的触感。
然后,她走向那堆白骨,开始了她作为“焱珠”的第一个任务。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几年。
时间在里陶这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巢穴里,失去了流动的意义。
焱珠捧着一大筐刚刚从血池里捞出来、还滴淌着污秽血水的森森白骨,走向石窟外不远处的一条浑浊小河。
河水带着山间特有的凉意,冲刷着河床里灰黑色的卵石。
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一如她空洞的胸腔。
她蹲在河边,将筐里的白骨倒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瞬间被染成淡淡的粉红色。
她伸出那双覆盖着细腻瓷釉的手,开始机械地搓洗、揉捏着这些属于不同生命的残骸。
指骨、肋骨、碎裂的颅骨……在她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剔去残留的筋膜,磨平尖锐的棱角,如同处理最普通的陶土。
琥珀色的琉璃眼珠里,映着浑浊的河水和惨白的骨头,没有任何波澜。
里陶的命令就是她存在的唯一意义,烧制傀儡,供母亲驱使。
至于这些骨头从何而来,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那会触及她灵魂深处某个被强行缝合、却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口。
河水冰冷刺骨,却无法让她新生的陶瓷之躯感到丝毫寒意。
只有一种沉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麻木和空洞。
就在这时,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如同最粘稠的毒瘴,毫无征兆地从她身后的山林中弥漫开来。
铅灰色的天空似乎更加阴沉了,连河水的流动声都仿佛被这无形的压力所冻结。
鸟鸣虫嘶瞬间死寂。
焱珠搓洗骨头的动作猛地一僵。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强大掠食者锁定的、源自本能的僵直。
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
暗红色的瘴气如同活物般翻涌着,从林间的阴影里流淌而出,所过之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凋零。
一个身影从这致命的瘴气中心缓缓步出。
他披着一件华贵得不合时宜的纯白狒狒裘,皮毛光洁如雪,与周围污秽的环境形成刺目的对比。
兜帽的阴影深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却异常冰冷的下颌。
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
当他的目光落在焱珠身上时,兜帽的阴影下,两点熔金般的瞳孔骤然亮起,冰冷、锐利、带着洞穿一切虚妄的穿透力,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
奈落。
他就那样随意地站在翻涌的暗红瘴气中,姿态优雅从容,仿佛踏足的不是污秽的河滩,而是王侯的殿堂。
他并未看向远处石窟洞口若隐若现、正佝偻着身体在一个巨大陶罐旁熬煮着粘稠尸油的里陶。
那双熔金的妖瞳,自始至终只锁定在河边那个蹲着的、有着火红釉彩长发和冰冷瓷肌的身影上。
冷硬的唇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玩味和审视。
“真是……”他开口了,声音低沉悦耳,如同上好的丝绸滑过冰冷的玉石,却蕴含着一种能冻结灵魂的寒意,“暴殄天物。”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极其随意地抬了起来。
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捻,仿佛拈起了一根无形的丝线。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如同钢针般刺入焱珠灵魂深处的震颤,猛地从她后颈传来!
那根深埋在她陶瓷颈椎骨缝之中、连接着她与里陶之间主仆契约的傀儡线,被一股强大而阴冷的力量精准地勾动了!
无形的丝线瞬间绷紧,勒入她冰冷的瓷骨,带来一种灵魂被强行撕扯的剧痛!
焱珠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一颤,手中的一块被河水冲刷得异常光滑的腿骨“啪嗒”一声掉落在水中,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
她被迫仰起头,琥珀色的琉璃眼珠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奈落的身影。
雪白的狒狒裘,熔金的妖瞳,唇边若有若无的、仿佛掌控一切的冰冷笑意。
拥有这样倨傲的气势的男人,竟然长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
奈落向前迈了一步,暗红的瘴气在他脚下温顺地分开。
他无视焱珠眼中骤然凝聚的冰冷和抗拒,那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竟极其自然地伸向她的颈侧。
冰冷的指尖,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狎昵,轻轻拂过她锁骨上方那片光滑细腻、流转着珍珠般釉光的肌肤。
“多么完美的造物……”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咏叹般的虚假赞叹。
熔金的妖瞳近距离地审视着她,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的瓷器珍品,
“凝聚了死亡的精粹,又焕发着超越生命的光泽……却被用来淘洗这些肮脏的骨头,烧制那些粗鄙的傀儡?”
他的目光终于微微偏移,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扫了一眼远处石窟洞口那个佝偻、腐朽的身影。
里陶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恐怖的不速之客,停下了熬煮尸油的动作,浑浊的绿眼警惕而怨毒地望向这边,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吼。
奈落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焱珠那张毫无表情、如同精瓷塑成的脸上。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诱惑,清晰地送入焱珠的耳中,直接敲打在她那被傀儡线束缚的灵魂之上:
“要不要……”他熔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暗流汹涌,“换个真正懂你的‘母亲’?”
“真正懂你”四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炎珠那一片死寂的意识之海!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狂暴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在她冰冷的陶瓷躯壳深处轰然炸开!
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比京都窑炉中最炽烈的火焰还要灼热、还要狂暴的——恨意!
对死亡的恨。
对束缚的恨。
对里陶的恨。
对眼前这个用言语挑动她灵魂伤口的恶魔的恨!
这恨意瞬间冲垮了里陶傀儡线带来的强制束缚,冲垮了新生后一直笼罩着她的麻木与空洞!
“咔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焱珠一直紧握在左手掌心、刚刚淘洗干净的一块极其坚硬、被她下意识揉捏成圆球状的骨瓷,在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狂暴力量冲击下,毫无征兆地爆裂开来!
无数锋利的、边缘闪烁着森白寒光的骨瓷碎片,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猛地向近在咫尺的奈落激射而去!
奈落似乎也未曾料到这具看似完美的“瓷器”内里竟蕴含着如此狂暴的反抗意志。
他熔金的瞳孔骤然收缩!
但那些碎片的速度太快,距离太近!
“嗤!嗤嗤!”
几片最锋利的骨瓷碎片,如同最精准的飞刀,瞬间划破了他那线条优美的脸颊!
暗红色的、带着浓郁妖气的血液,立刻从狭长的伤口中沁了出来。
谁知,更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细小的伤口并未像常人那样流血不止,反而如同拥有生命般,伤口边缘的皮肉开始诡异地蠕动、增生!
粉红色的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伤口中钻出,疯狂地扭动、交织、融合……
不过眨眼之间,那几道被骨瓷划破的伤痕便已消失无踪,只在奈落苍白的脸颊上,留下几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淡粉色新肉痕迹。
那些蠕动的肉芽,在伤口愈合的最后一瞬,似乎组成了一个极其短暂、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扭曲笑脸图案,随即隐没在光滑的皮肤之下。
奈落静静地站在那里,兜帽的阴影下,熔金的妖瞳重新亮起,里面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兴味,如同发现了新玩具的孩童。
他伸出舌尖,极其缓慢地舔过刚刚愈合的唇角,那里还残留着一丝他自己的妖血气息。
焱珠僵硬地站在原地,保持着骨瓷爆裂时的姿势。
冰冷的河水漫过她的脚踝。
她微微睁大了那双琥珀色的琉璃眼珠,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了奈落此刻的样子。
温润如玉的男人唇角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诡异笑意。
在奈落那双熔金般冰冷妖异的瞳孔深处,焱珠也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不再是空洞的瓷偶。
倒影中的她,火红的釉彩长发无风自动,如同燃烧的火焰。
空洞的琥珀色眼瞳深处,此刻正翻涌着一种足以焚毁世间万物的、比熔岩更粘稠、比窑火更炽烈的——滔天恨意!
这恨意,如此熟悉,如此刺眼。
就在这一刹那,焱珠突然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三百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阿劫死死盯着她时,那张扭曲的脸上所充斥的、让她最终坠入死亡深渊的情绪是什么。
是恨。
一种被绝望和嫉妒彻底扭曲、足以吞噬一切的疯狂恨意。
而此刻,这同样的恨意,正如同最炽烈的毒火,在她这具由死亡和污秽重塑的陶瓷躯壳里,熊熊燃烧,永世不熄。
她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