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她眼神定过去,待看清后,已含了一抹鄙夷。
“……五叔叔?”
石继芨微微一笑,“没想到数年前大殿匆匆一别,殿下还能记得老夫。”
媞祯扬起下巴嗤笑一声,“当年五叔叔联手韩婴在宣室殿中指证我时,何等来势汹汹,咄咄逼人,便是如今身在高位也不敢忘。只是……”
她沉默凝眸,瞧他一袭僧人装扮,便知是已藏身寺庙等候多日,不然以她此番出行盛况,寺庙周围早在两日前就已戒严,这分明有备而来。
她抿去嘴角的弧度,“只是不想五叔叔竟辜负我父亲心意,不好好在外地颐养天年,反而千山万水跑到长安,又费劲心机藏匿于此,究竟意欲何为?”
“还是说五叔叔不满足于此,想要得更多。那更多是什么?官职?地位?还是权利?”
石继芨脸色一变,声线徒地阴冷起来,“皇后殿下倒是大方,可您也别忘了昔日你祖父是怎么对我们的!蚀骨之仇,锥心之痛,你便是以为随意赏赐些恩典就可两清的么?做梦!”
“那既然你什么都不想要,索性就赐你一个全尸好了。”
她横了他一眼,直接开门见山,“或是你告诉我,究竟是何人指使你来送死?”
石继芨被喝退了一步,“殿下果真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一眼就瞧出老夫是有备而来。”
他忽然昂起头,颇有些大义凛然,“其实也不关受人指使与否,即便无人所托付,殿下就真的不好奇自己究竟是谁吗?”
他眼睛如寒霜似的打量,一字一句的逼向她,“殿下可还记得,当年你与韩婴在大殿对质,曾传召过一个叫幺娘的接生婆。”
她当然记得,那时韩婴为坐实她安阳石氏的身份,不知从哪儿找的一个婆子谎称为霍夫人接生过,更是谬言判定她颈后那颗红痣乃天生就有。就是因为疏忽在此,她才被关在左冯翊大牢数日。
如今石继芨又复提此事,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别过头道:“时过经年再说起从前的事不觉得晚吗?何况,如今安阳石氏已重入世家大族行列,我记得她作甚。”
石继芨脸上全然是山雨欲来前的阴沉,“可既然无关紧要,你父亲又为什么要杀她呢?”
“真的是无关紧要吗?”
有一瞬的怔忡,记忆如灰尘般扑面而来。
她记得那个时候,韩婴挟持周宜水消失无迹,她有意审问幺娘,探听韩婴的消息,却不想人在前往十里画廊的路上遇刺身亡。
即便她当时没有追究,可能胜过曹迩之人……她父亲身边的曹休算一个。
石继芨似乎察觉了她的异样,索性将心里话全盘托出,“你这么聪明,自然不会不知那幺娘的死是何人所为。你就不好奇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在顾虑什么?还是……害怕你从中知道些什么?”
他眼珠死死盯向她,一壁含了阴毒的目光。
“你就不想真正了解你父亲一回吗?”
媞祯根本不屑与他分辨,转头冷哼道:“我爹爹做事自有他道理,与我无关。”
石继芨眉心一沉,却很快嗤笑出来,“可要是你父亲是为了你杀人灭口呢?!”
她瞳孔骤然紧缩,仿佛一根锐利的针密密刺在身上。
石继芨看了看她,何其了然的眯起眼睛,“当年韩婴为逼你承认你是安阳石氏之后,的确让幺娘做了伪证,事实上幺娘确实从未接生过你,更不曾见过你,因为当年霍夫人产下的分明是一个死婴!你根本就不是安阳石氏家的亲生女儿!”
“你,只不过是你父亲未免霍夫人伤心,从一个亡命之徒的手里买下的孩子。”
他说着,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知道那个亡命之徒是谁吗?是前朝皇宫里的一个太监,那时那个女婴将出生不久,而奇就奇在她的后颈处有一颗红痣。”
“红痣……”
她兀自念着,徒然不知为何心底升起彻骨的寒意。
可她的这颗痣分明是人为,是当年为了获取温成皇后信任伪造的,怎么会……
“满口的谎话!你以为凭这点把柄就能蛊惑于我?我也不枉告诉你,我从小到大压根没有过什么痣!这一切都是你在捕风捉影,借题发挥!”
“我看你的目的就是在觊觎石家!”
她一双眼睛直射过来,语速又快,鬓边的白玉珍珠坠子也随着她的动作晃得左右摇摆。
石继芨笑她天真,“小孩子家的皮肉本就薄,单祛一颗痣……想必对吴斌生而言不是什么难事。要紧的是要把从前的痕迹抹除干净,这才不会留下把柄,给外人寻到你的机会。”
他微微扬起眉,“难道你的父亲真的没有再三提醒过你那颗痣留不得?”
媞祯如遭电击,耳畔反反复复萦绕着她父亲曾经的劝告之语。
石继芨借机强势的往前逼进一步,“倘若你父亲真的不曾隐瞒的话,又为何费尽心思除掉幺娘?又为何令我远赴他乡,不准我与你见上一面?”
“霍夫人从前就不是个能生养的,前头三个孩子都保不住,怎么可能在颠沛逃亡的路上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
他忽然感叹,“倒是温成皇后,比霍夫人更能生养些。”
“只可惜,温成皇后至死都没有跟自己的亲生女儿相认,更甚可惜的是她苦心寻找多年的女儿,最后竟是害死她的真正凶手!”
他眸光敏锐地刺向她,“你说是不是——清河公主!”
怒潮与惊讶齐刷刷地澎湃至心头,浑身的温度都被抽去了。媞祯摇摇晃晃地后退,后背的冷汗全然将她的小衣浸湿。
一时胸闷气短,连连大口喘气辩驳道:“你信口雌黄,我是石家的女儿,不是什么清河公主!我是石家的女儿!”
石继芨眼中浮起鲜血般浓重的快意,“是与不是你大可去跟你父亲对质!你去看看他怎么跟你解释,去看看这一切跟我说的有什么不同!”
他阴切切的逼恸道:“你去啊,去对质啊!”
“你为什么不敢去跟他对质?”
“你怕了么?你怕我说的是真的,你怕你自己真的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你多失败,苦心孤诣争到最后,居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他冷笑中啧了一声。
“如今你瞧瞧你自己。害死自己的生身母亲,逼死一母同胞的兄弟,做为前朝公主却于仇雠身下婉转承欢数年。这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可笑的人吗?”
空气中仿佛有刺目的辛辣,一阵一阵刺得她眸底血红,顷刻间身心如同撕裂火灼一般。
“你给我闭嘴!!!”
这一声几乎是声嘶力竭嘶喊出来的。
实在是太过凄厉,霎时外面的人都被她的声音惊动了。无数的亲卫军闯门而入,银晃晃的剑瞬间把整间屋子照得剔亮。
媞祯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旋即夺下一把的佩剑,奋力地刺进面前这个人的咽喉。
片刻那血一直顺着剑流到她的手上,温热的,正如生命逝去的温度。
她快速的松了手,一气儿跌进文绣文鸳的怀中,如同卸下桎梏重获呼吸一般。
慢慢她抬手指向石继芨的尸身,“把这个无理的寺人拖出去——五马分尸!喂狗!”
说罢,徒地心枯力竭,如同半死一般。
……
全然不知自己是在怎么的搀扶下迈过门槛,一路上脚下虚浮如踩棉花,连头发丝都是麻木的,好像灵魂碎掉了,无法附身覆这一具躯壳。
无边的黑暗从头顶泼天洒下,夹带着冰冷的细雨,有透骨的寒凉。
她是谁呢?
她反反复复的想。
她自己究竟是谁呢?难道自己活了二十多年,全然空空一场,最终她连她自己都不是?
还是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所以老天这样捉弄她?
她该怎么相信这一切。
该怎么相信,自己一直刻意模仿接近的人竟然会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又该怎么相信,她自己才是手刃生母的最大恶人!
那连带她这近十年的谋划呢,还有她的感情,她跟温钰之间有过的亲密……
都是笑话吗?
“我不信……”
“我不相信!”
她豁然睁开眼睛,几近虚脱地争开搀扶她身上的一切,发狂似的想奔到她父亲面前问个明白。夹杂在大雨声中,连身后文绣文鸳的哀哀地呼唤都听不到。
身体里的寒冷和惊痛宛如一个千斤的磐石,沉硬的碾在皮肤上滚来滚去,将本已生满腐肉的心碾得粉身碎骨。而她呢,像只失去羽翼的鸟儿,颤颤巍巍从枝头坠落,摔得血肉模糊。
“扑……”的一声滑落,她知道,她是走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