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庇护所的路途,在一种诡异的沉默中度过。
那堵分割了生与死的钢铁天堑,如同一根无形的巨刺,深深扎入了林风的意识之中。
他坐在宽敞的指挥车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那双曾俯瞰众生、视万物为棋子的眼眸,此刻却前所未有地深邃,倒映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灰白色的荒芜雪景。
墙……
一个简单的字,此刻却蕴含了无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深意。
它不是为了防范“我们”这些荒原上的幸存者。
它是在保护墙内的那个“天堂”。
那么,它防范的……是什么?
是那些尸笑鬣?不,那些东西虽然麻烦,但还不至于让一个能建造这种神迹般造物的文明如此大动干戈。
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片被称为“荒原”的、他们赖以生存的广袤土地,实际上,并非荒原那么简单。
它是一个牢笼。一个巨大的、被遗弃的、用以囚禁某种……连异星文明都感到棘手的“东西”的牢笼。
而自己,以及自己治下的万千子民,不过是这个巨大牢笼中,不知情的囚犯,或者说……是与猛兽共处一室的、可悲的饵食。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心头萦绕不散。
那种久违的、掌控一切的虚无感,被一种全新的、更加冰冷的、名为“未知”的阴影所取代。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或许并不是棋手,而仅仅是跳到了一个更大棋盘上的、一枚稍微强壮一点的棋子。
“领袖……”秦岚敏锐地察觉到了林风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她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苏晚晴用眼神制止了。
苏晚晴看得更深。她知道,领袖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思考。
某种东西,动摇了这位“神明”的根基。而能让他动容的东西,必然是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恐怖存在。
当车队穿过庇护所那愈发宏伟的城门时,内务总管刘安正焦急地等候在皇宫前的广场上,他那张总是挂着谄媚笑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惊慌与不安。
“领袖!您可算回来了!”一见到林风下车,刘安便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声音都变了调:“出事了!出大事了!东部失联的斥候小队……他们……他们回来了!”
林风的脚步一顿,眼中寒芒一闪:“回来了?那为何如此惊慌?”
刘安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们……他们的样子……太可怕了!您……您快去医疗部看看吧!有一个……已经疯了!”
庇护所的医疗部,此刻被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气氛所笼罩。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和一种……精神崩溃后特有的、颓败的气息。
林风在一众高层的簇拥下,推门而入。
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心如铁石的秦岚,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宽敞的隔离病房内,只安置了三个人。
其中一人,被牢牢地捆绑在病床上,他双目圆瞪,布满了血丝,瞳孔涣散,嘴里不停地发出毫无意义的、野兽般的嘶吼。
他的指甲已经完全剥落,显然是之前疯狂抓挠所致。他已经疯了,彻底地,不可逆转地疯了。
另一人,则蜷缩在角落里,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身体筛糠般地剧烈颤抖着。无论医生如何呼唤,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陷入了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之中。
唯有第三个人,一个看军衔是斥候队长的中年男人,还保持着一丝清醒。
但他此刻的状态也极差,他呆呆地坐在床沿,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找不到一丝血色,只剩下如同死人般的灰败。
“队长,李卫队长,”一名医生轻声呼唤道,“领袖来看你了。”
听到“领袖”二字,那名叫李卫的队长身体猛地一颤。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林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积压在心底的、无边的恐惧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轰然爆发。
“领!领袖!”他“噗通”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跪到林风面前,抱着他的腿,放声痛哭,哭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魔鬼!领袖!我们遇到了魔鬼!真正的魔鬼啊!”他语无伦次地嘶吼着,“不是异兽!是……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东西!”
林风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脚下这个已经崩溃的铁血战士,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慢慢说,把你看到的,听到的,所有的一切,都告诉我。”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李卫那极度激动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们……我们三支小队,在向东探索靠近那堵……那堵墙的时候,所有的电子设备,罗盘、通讯器、定位仪……全都失灵了。”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我们迷失在了那片白色的荒原里,找不到方向。”
“就在我们快要弹尽粮绝的时候,我们……我们发现了一个山谷。”
说到“山谷”两个字,李卫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都在打颤。
“那是一个……不该存在的山谷。外面是冰天雪地,可山谷里却没有一丝积雪,温暖得像春天。但那里没有植物,一棵都没有!地上铺满了黑色的、滑腻的菌毯,踩上去软绵绵的,还散发着一股……一股甜腻的、让人作呕的腐臭味。”
“我们以为找到了生路,可进去之后才发现……那里是地狱的入口!”
李卫的呼吸变得急促,眼中浮现出极致的恐惧。
“我们看到了……看到了怪物。我从未见过那么恐怖的东西!”
“有一种……我们叫它‘骨骸撕裂者’,它有四五米高,像一头直立行走的巨熊,但身上没有皮肉,覆盖着一层层惨白色的、如同铠甲般的骨板!它的手臂,是两把锋利的、长达两米的骨刃!它一爪子,就能把我们的‘陆行者’突击车像撕纸一样撕开!”
“还有一种,会飞!它们像巨大的、没有羽毛的秃鹫,但长着昆虫一样的复眼,密密麻麻,发出红光!它们会从天上喷吐一种绿色的强酸液体,钢铁都能被瞬间融化!”
“最可怕的……是‘暗影潜伏者’。它们像巨大的螳螂,通体漆黑,能和阴影融为一体,无声无息!我的一个兄弟,上一秒还在跟我说话,下一秒,脑袋就没了!我们甚至没看清敌人是怎么出手的!”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王大锤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李向宾的脸色比李卫还要白。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三支精锐小队,会落得如此下场。
“它们……它们和那些尸笑鬣是一伙的!”
李卫的声音拔高,充满了恨意:“我们亲眼看到,那些怪物,驱使着成千上万的尸笑鬣,在山谷里巡逻、狩猎!尸笑鬣在它们面前,温顺得就像猎犬!”
林风的眼神,变得愈发冰冷。
尸笑鬣只是炮灰,真正的威胁,是这些前所未见的、拥有智慧和明确分工的恐怖生物。
“它们在做什么?”林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它们……它们在等待。”李卫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迷茫与恐惧交织的神情:“山谷的最深处,有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洞穴。我们所有的怪物,都围绕着那个洞穴。它们好像在进行某种……某种仪式。”
“我们偷偷潜伏过去,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心跳声。”
“咚……咚……咚……”
李卫下意识地模仿着,那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来自地心深处。
“每一下心跳,整个山谷都会跟着轻微地颤动。那些怪物,它们把抓来的异兽,甚至是活人,拖到洞口,然后残忍地杀死,将血肉和灵魂,都献祭给洞穴里的那个……那个东西。”
“它们在用血肉,喂养它!它们在等待它……苏醒!”
“苏醒”两个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我们被发现了,”李卫的声音充满了痛苦:“一场屠杀……那不是战斗,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兄弟们为了掩护我,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去……用自己的命,给我争取了逃跑的时间……”
他说不下去了,再次趴在地上,泣不成声。
林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钢铁天堑、被圈禁的天堂、作为牢笼的荒原、盘踞在山谷中的恐怖怪物、以及那个正在被血肉喂养、即将苏醒的……未知存在。
一个完整而残酷的真相,在他脑海中浮现。
一旦那个沉睡的东西苏醒,它所带来的,将是无可阻挡的、席卷一切的毁灭。
到那时,别说他这个小小的庇护所,恐怕整个荒原,都会被彻底吞噬。而那堵墙,就是最后的防线,一旦荒原被攻破,下一个目标,就是墙内的那个“天堂”。
“我明白了。”
林风睁开眼,所有的迷茫与困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杀意。
一直困扰他的虚无感,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
当生存本身都成为一种奢望时,任何虚无,都显得可笑。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玩弄众生的神罚君王。
他是一个狱卒。一个被动地、站在这场灭世浩劫最前线的、孤独的狱卒。
他,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