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刚刚下过雨。
横店老街的石砖被冲得干净,空气里混着咖啡香和树叶的潮气。
米悦没有动。
她站在窗边,双手抱臂,像在试图用身体抵御某种从内心涌起的凉意。
唐柳月坐在沙发上,低头,手指在掌心抓紧,声音缓缓落下:
“我爸亲口告诉我的。”
——
那晚灯关了一半,客厅一半明一半暗。
她坐在餐桌旁,看着他在沙发上沉默了整整十分钟。
然后他说:“柳月,有件事,我瞒了你很多年。”
起初她以为是别的事。
没想到,是一段从未被提起的婚姻,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名字——米雪。
一个,曾经爱得以为值得背叛一切,后来却只留下悔意的名字。
“我问他——你为什么从来没说?”
“他说他不配。”
“他说他不是没想过补偿。他……他甚至几次偷偷准备汇点钱给你和你妈妈。”
“但每一次,都卡在了邮局门口。”
“不是怕被你们退回来,是怕他现任妻子知道。”
“他说,他怕再一次把现在的家,毁成废墟。”
“他说他没有勇气面对那种场面,也没有立场要求你原谅。”
“所以他就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
唐柳月说这句话时,眼神像是被雨洗过。
不是责备,是深知那种“想做点什么,却永远差一步”的自我惩罚。
“我那时候特别气他。”
“我说你不是悔过,你是懦弱。”
“你连一封信都没敢寄,你凭什么说你有愧?”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话哽在喉咙口。
“但他说,他不是不想。”
“他说他每年生日都会想起你,想起米雪,说她是他这辈子欠最多的人。”
“可他也知道,米雪不想要他的任何解释。”
她说着,慢慢抬起眼,看着米悦的背影:
“他说,他不敢找你。”
“所以,让我找。”
“他说我比他勇敢。”
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轻轻落在这个几乎要凝结成冰的空间里。
米悦没有说话。
她的肩膀轻轻动了一下,不知是呼吸还是震颤。
她只是静静站着。
像站在一个名字的旧址前,找不到进去的门。
——
米悦站在那儿很久。
久到唐柳月以为她不会回应了。
直到她终于开口。
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地:
“他说的没错。”
“我妈确实不会接受。”
“就算他寄了钱、寄了信,甚至寄了人来——她也不会要。”
她转过身,眼神清冷如水,里头却藏着一种太久没触碰过的东西。
她慢慢走回来,拉开椅子坐下,靠着椅背,一手垂在椅侧,像在克制自己别太用力。
“你知道我小时候看见那张照片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吗?”
“我不懂婚姻,也不懂什么叫背叛。”
“我只知道,我妈从来不提一个字,但她每次翻起那张照片的时候,眼神就像在看一块已经腐烂却舍不得扔的糖。”
“甜过,也痛过。最重要的是——变质了。”
她顿了一下,指尖敲了敲桌面。
“我一直知道,那是我爸。”
“但我从没想过去找他。”
“因为他不是走丢的。他是——走掉的。”
她轻声笑了一下,像是对自己的讽刺:
“有时候我觉得,人啊,最惨的不是被人抛弃。”
“是你连被抛弃的资格都没有。”
她停顿一下,眼神慢慢沉下去——
“他狠。狠得干脆。“
“狠到像是我从来不曾存在过。”
“狠到他从来没回头过。”
她望向唐柳月,目光沉静:
“你现在说你是我妹妹?”
“对不起。”
“我叫米悦,不是唐悦。”
“我不怪你。”
“但你不是。”
“不是因为我不信你。”
“而是——我不想为了一个从未归来的人,去建立一种必须接受的关系。”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哭。
也没有愤怒。
她就像把那些年压着的情绪,一点点清扫干净,只留下理性后的决绝:
“你们之间有父女。”
“我这边,只有沉默。”
“而沉默,是没法养出关系的。”
她不曾拒绝过亲情。
只是从来没有被给予过。
所以,她拒绝承认从未存在过的“拥有”。
——
唐柳月低头听着,一句话也没有插。
她像是知道自己不能辩。
更知道——这不是辩得过、就能赢的事。
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不是那种哽咽大哭,而是眼尾悄无声息地濡湿了,挂在睫毛上,模糊了面前的光。
她从桌面上拿起那张照片,手一抖,却没有退缩。
然后,放下,再推向米悦。
“我不是让你认我。”
“也不是想替谁求原谅。”
她看着米悦,眼神清澈到发疼。
“我只想让你知道——有些错误,有人记了一辈子。”
“他不是没想补偿。只是……没资格。”
声音不大,却比任何一句道歉都沉。
她低下头,轻轻吸了口气,像怕自己说多了会哭出来。
“我不是来劝你原谅。”
“只是……替那个人,把他一直没敢说出口的,讲完。”
“你可以不接这张照片。”
“但至少——你知道了。”
她把照片轻轻推过去,手却收了回来,像把一封没有收件人的信,留在风里。
米悦没有接。
她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会儿,然后低下头,轻轻把照片翻过来。
母亲手中那张——背后有一条透明胶带封住的裂痕。
小时候她以为那是无意撕坏,后来长大才懂,那是一段关系破裂后,有人试图粘回的痕迹。
只是,再怎么粘,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周墨一直没说话。
直到这时,他才轻轻开口:
“她说得没错。”
“有些关系不是靠dNA就能成立。”
“有些伤口,是靠时间慢慢风干。”
“不是不认,是还没准备好。”
他看着唐柳月,语气温和:
“你来过了,说了你想说的。”
“这已经足够勇敢。”
他又看向米悦,低声道:
“她也没错。”
“她不是拒绝你,她是……拒绝过去的自己。”
“你们都在找一条路。”
“只是谁也别催谁走得快。”
空气像被一层极轻的雾裹住,听不见风,只有杯壁上水珠滴落的声音。
唐柳月站起身,眼神安静而明亮。
她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只是点了点头,像是对周墨说了句“谢谢”,又像是对米悦说了句“对不起”。
她走得很慢。
像是怕脚步快了,连刚建立的这点不破裂的边界都会被惊动。
门关上的那一刻,阳光透进来,正落在那张照片上。
米悦指尖动了一下。
她终于,把那张照片,推到了自己面前。
慢慢地,落指,打开。
什么都没说。
但有一瞬,她眼里的光——
像是被风吹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