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正好。

不是那种铺天盖地的压顶雪，也不是湿冷刺骨的雨夹雪。

是粉雪——

轻盈、干净、亮晶晶地飘在空中。

像天上有谁悄悄撒了一把光，落进人间。

他们抵达雪山小镇时，天才刚擦黑。

街道静谧，街灯柔黄，挂在木屋檐下的灯笼晃着微光，像从未熄灭的温暖。

雪落在米悦的头发上，她伸手揉了一把，回头看他，眼神像雪后天晴。

“好看吗？”她问。

周墨没回她。

他看她的眼神，比雪还要安静，比风还要认真。

“好看。”

他想——

她本来就是画里走出来的人，只不过，现在，她在他身边走着。

他们拖着行李箱穿过小镇主街，在街角转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准备去订好的民宿。

然后，就在那条巷子口，他们看到了她。

一个小女孩。

她坐在雪地里，小马扎上垫着毯子，一张画板撑在膝盖上。

围巾裹得很高，帽子压得很低，露出一张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她低着头，一笔一笔地画着，脸上挂着笑。

不是笑给谁看，是那种自己对着纸上的人，也会弯眼角的那种笑。

她画得很慢。

但每一下都小心翼翼，像在画什么珍贵的东西。

米悦停下脚步，轻轻拉了拉周墨的袖子。

“你看她在画什么。”

他们悄悄走近了一点，不打扰，只顺着她的画板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素描，线条有些生涩，结构也并不完美。

但——

那是一个笑着的男孩。

不是普通的笑，是那种——

眼里有光、嘴角含笑、整个人像被阳光照过的笑。

像是从心里长出来的笑。

而最让米悦怔住的是——

那男孩，和周墨，有几分像。

不是鼻子眼睛，而是气息。

那种干净、温柔、纯粹到让人不敢碰的气息。

周墨也看到了，愣了一下，低声说：“……像吗？”

米悦轻声：“像。”

但她没说，那一刻她的心跳很快。

像突然听见一首歌，词是她的心事，曲却是别人写的。

那个女孩终于抬起头，看到了他们。

她没被吓到，反而笑得更开心。

“你们来了呀！”

她说得清清楚楚，但语调有点慢，像电影里调了速的对白。

米悦蹲下来，声音放得很轻，像怕吓跑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女孩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笑了：“我叫小夏。”

米悦笑着点点头，视线落到画上，又问：“你在画……这个哥哥吗？”

女孩摇头，又点头。

“不是他……但也像他。”

周墨看向她，刚想说什么，她却歪歪头，小声说：

“我也不知道……只是想画。”

她低头看看画，又看看周墨，嘴角弯了弯，像画中的男孩刚刚在她心里笑了一下。

——

小夏把画板放回膝盖上，双手捧住，仿佛怕风吹走了什么。

“你画了很多这样笑的人吗？”米悦轻声问。

小夏摇头，动作慢慢的。

“不是很多。”她想了想，“我画的人……都不是别人让我画的。是我脑子里忽然有，就想画出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没有飘忽。

很认真。

像在为某个从心底长出来的念头辩护。

米悦点点头，蹲下来和她平视。

“你知道……你画这个男孩子，真的很像我身边这个人吗？”

小夏抬头看周墨，歪了歪脑袋。

“你是他吗？”

周墨笑了一下，温柔但不急于认领。

“不是我。”他说，“但……谢谢你画出他。”

小夏忽然笑得很灿烂，像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的夸奖。

她把画板反过来，认真地看着那张画，轻声说：

“他在笑。他总是在笑。我也不知道……只是想画。”

米悦喉咙一紧，手指下意识握紧了袖口。

她从没告诉周墨，他有时候笑得太用力，让人心疼。

就像在拿温柔掩盖慌张，又怕别人不信，于是就拼命笑得更真。

可现在，有人看懂了。

不是逻辑，不是分析。

是心——

是某种超越语言的理解。

周墨站在那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雪落在他肩头，他没动。

他的目光落在小夏脸上，眼神是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软。

这一刻，像有人把画反了面给他看——

他第一次，站在“被别人画”的地方，被一种笨拙却纯净的方式看见。

像是某个更高维度的自己，落进了另一个人心里。

米悦站起来，看着周墨的侧脸。

心里缓缓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静的感动。

原来，爱不只是我看到你。

是——

别人也能，看见你。

——

雪越下越大了，小镇的屋檐披上了一层细羽似的银白，天光低沉，却不压人。

小夏突然站起身，把画从画板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来。

她走到米悦面前，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双手捧着那幅画递过去。

“这个……送你。”

米悦怔住了。

她接过那张纸，画上的男孩依旧笑着，眉眼弯弯，连纸张上的铅笔纹理都像在说话。

“你知道你画了什么吗？”她声音轻得几乎破碎。

小夏抿着唇，过了一会儿才说：“画了……我喜欢的笑。”

米悦垂眼，指尖轻轻摩挲着纸边，指腹像被雪打湿一样，凉得不真实。

她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情绪没那么轰烈，却密不透风地漫上来。

小夏转头跑进屋里，又拿出一张旧画纸和一支水彩笔，坐回原位开始画新的东西。

而米悦，抱着那幅画，没有立刻离开。

她靠近周墨，轻轻把画举到他面前：“你看。”

周墨低头，眼神掠过那笑容。

他愣住了——

那不是一张完美的画。

线条粗糙，比例不准，影调轻重不分。

但那笑，那双眼睛……却是他从未画出过的自己。

不是黑刻的笔触，不是系统的算法，不是他对情绪的构造模型。

是一个女孩，仅凭心意，把他的某个“瞬间”捧了出来。

“我知道你画了很多‘她’。”米悦低声说，“但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自己，也在某些人的心里，被画得很好。”

她看他，看得那么认真。

“这张画，我会收好。不是因为它像你——”

她顿了顿，嘴角轻轻扬起。

“是因为，它像我心里的你。”

他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

伸手，轻轻抱住她。

雪还在下，世界很静，时间像是忘了往前走。

他们站在雪地里，那幅画在两人中间，被风吹得微微颤着。

他们不再需要画出彼此来确认感情了。

因为——

他们已经，在彼此心里，成了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