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那一刻,他是,被她画住了(1 / 1)

唐柳月的声音,在深夜的风里几乎要被吹散。

周墨没有解释。他从来不善于解释,更不会给出安慰。

他转身,慢慢走入夜色里。

风很冷,冷得像一把刀,从他衣领里割进骨缝。

可他没有拉紧衣服。

他只是走,踩着昏黄灯光下拉长的影子,一步一步,像是踩着从前。

——

那不是第一次。

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曾经也是这样,在另一个世界里,在没有人看见他的地方,孤零零地站着。

他来自创绘界——一个用绘画定义真实的世界。

在那里,所有人都说他是天才,是未来的主构者,是“空间情绪动态渲染系统”的最佳候选人。

可也正因为此,他必须赢。他必须完美。

然后他输了——连续三场构图大奖赛。

之后,失控,幻觉,发作,坍塌。

医生说他精神结构过载,情绪系统紊乱。

他母亲几乎想尽所有办法,但是,都无济于事。

后来,得到一个建议——

“让他去人间走一遭吧。”

“用那里的混乱情绪,重构他。”

于是他来了。

第一次踏入人间,是作为一名“透明者”。

无形,无声,无触感。

不是人。

不是神。

只是一道投影。

他漂浮在城市之上,像雾,像梦,也像一块无处可去的意识碎片。

街灯、霓虹、喇叭声……人类世界远比他想象中更混乱、更吵闹,也更冷淡。

他以为“情绪世界”会让他重新找回自我,可他看到的只是——麻木的脸、焦躁的神情,还有奔跑在人生算法中的行尸走肉。

直到——

他在某个偏僻街区,看见了她。

——

那条街很旧,像被城市遗忘。

破败的楼,剥落的墙皮,雨水把每一寸水泥地都冲刷得灰白发冷。

他本想离开。

这种地方,没有意义。

可就在他要飘走的那一刻——

他看见她。

她一个人,蹲在那堵斑驳的墙下,撑着画板。

她穿宽松的白衬衫和浅绿工装裤,头发散在耳边。

她在画画。

她画的,不是一栋快倒的楼。

是那种城市里快被遗忘的角落——老居民区的尽头,贴着废弃工厂的墙根,一排排矮平房。

门歪着,墙皮剥落,铁窗后挂着一块泛黄的帘子,风一吹就晃,像是在颤。

整个街巷沉着,像是没了人间烟火。

她蹲在那里,画得极慢,像是在画一段心事。

她用黑色勾勒屋檐,用深灰打出水渍和裂缝,然后——

她在那扇窗子里,点了一盏灯。

不是画错,不是疏忽。

是刻意为之。

一笔淡黄色,细得几乎快要看不见,却在整幅画最阴郁的地方,像一滴墨染进水,温热地晕开了。

那盏灯,像是拒绝被抹掉的呼吸。

像是她在说:

“哪怕世界只剩一口气,我也想给它暖一点。”

她没有说话,可她每一笔都在表达。

不是美化现实,是与破败共处。

不是逃避伤口,是为伤口留一束光。

她把整座快被时间吞掉的老街,拉回了画纸上。

像是替它说:我看见你了,你还在的。

——

他站在那里,看得呆了。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不是在看一幅画,而是在看——她对世界的方式。

他那一刻不再想研究这幅构图,不再想分析色彩、分辨技法。

他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被那一盏光吸进去。

他从来没被一盏灯,照得这么热。

不是因为亮,而是因为那光的背后,是一个人在说:

“我知道你可能要倒了,但我愿意为你开一盏灯。”

这一刻,才是他心动的起点。

也许那天雨很冷,风很重,空气里全是尘土和潮湿味道。

可他记得的,是那盏灯的颜色,是那双没回头的眼睛,是她用画笔落下的那一瞬间——

整个世界,都静下来了。

——

他靠近,想看清她的脸,却穿过去了——

他忘了,他是透明者。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可她那一刻,抬起头了。

她不是看到他,她只是看着那座楼的屋顶,轻轻地笑了。

不是喜悦,是释怀。

那种笑,就像你在夜里写了一封信,写完那一刻,你知道即使没人回,你也不再难过。

他怔住。

他从没见过有人,用画去救一座楼。

也从没见过有人,用笑去安慰一整个破碎的夜。

他从前以为,构图是逻辑,情绪是功能,美是公式。

而她告诉他——

“不是的。美,是给废墟留灯。”

他那一刻,心里裂了一道口子。

不是疼,是光。

——

他从没这么清楚地感觉到:我想再看她一次。

于是他开始跟着她。

那一刻起,他的游历计划全毁了。

他没去着名艺术馆、没去理论学院、没去观察其他人类。

他就跟着她。

她回学校,他也回学校。

她进教学楼,他就在她旁边空位上坐着,看她上课。

她在图书馆自习,他就靠在书架凝望着她。

像个影子,又像一场梦。

她不知道身边多了一个人。

——

他第一次画她,是在图书馆那晚。

大雨,雷声,整个南联合大学都停了电。

玻璃窗震动,全馆黑暗。

有人尖叫,有人骂娘,有人打开手电筒像是掉进海底。

可她没有动。

她就站在书架边,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本旧书的封面。

忽然亮起的应急灯,把整条过道切成明暗两半。

灯光是冷白的,但她站在里面,像一束暖光从人群里透出来的剪影。

她低着头,正弯腰去捡书。

裙裤线条利落,身形沉静。她的动作不急不缓,每一个细节都像被提前画好。

那一刻,周墨站在另一头,没说话,也没动。

他本能地屏住了呼吸。

光线从她肩膀斜落,勾出冷静而利落的颈线。发丝垂下,刚好遮住半边脸。

她没注意四周,甚至没注意光。

她只是安静地,蹲下去,拿起那本书。

她弯腰去捡书。 没有多余动作,也没有谁在看她。

可她蹲得很轻,像在安抚某个哭过的孩子。

他脑子“嗡”地一下。

是那种不在预料中的心跳,不是“她好美”,而是“她怎么会存在”。

她是安静的,却不是退缩的;

她是冷的,却不是隔绝的;

她像一笔被画家反复修改又不忍删去的光,

存在,却不求你看见。

但那一刻,他是,被她画住了。

他怀疑自己过去所理解的美都错了。

自己白活了十九年。

他那一刻就知道了。

自己的心再不想离开她。

他疯了似的翻开速写本,借着微弱的光,笔尖下的线条,如水一般流动了起来——

肩膀、发丝、手指、弯腰的弧线……

但他停在了最后一步。

她的眼睛。

他不敢画。

不是因为不会。

而是他怕,怕那双眼睛真的在画中回望他。

怕她知道他一直在看她。

怕她不认得他。

——

那一晚,她似乎感知到了什么,抬头看向他藏身的角落。

而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了一样,身体动不了,呼吸卡住。

她没走过来。

她只是,皱了皱眉,然后合上书,走开了。

什么都没说。

也什么都没留下。

可他那晚回到原点营地,一夜没睡。

他看着自己画的那幅剪影,看了很久很久。

她没有眼睛。

她还没看他。

所以他不能画那一笔。

——

第二天早晨,天晴得不像昨天有过雨。

她坐在图书馆的窗边,阳光洒在她的发顶,像是金粉轻抹。

她抱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读,手里还拿着一支笔,一边读一边做标注。不是划线,是写批注。写得很密,很认真。

他靠近,看她写了什么。

她在纸角写下——“画不是表达,是整理。”

他愣了愣。

这句话,就像她自己。克制、冷静,却把最混乱的东西慢慢整理成秩序。

她不是那种一眼就惊艳的漂亮女生,可她是那种越看越无法移开的存在。

她的世界安静,但不冷漠。

她的动作柔和,但不软弱。

她的每一笔、每一句话,像是压在心口的手,轻轻却无法忽略。

他跟着她看了整整一个上午。

他没走,也不想走。

她走去美术楼的时候,他像影子一样飘着跟着。

美术楼三楼露台,他飘在她身后,看她执笔临摹大师作品,他的手也下意识跟着她的线条一同划过空中。

那天她课上演示,用自己的画做讲解。

她站在投影前,指着画说:“……我画的不是现实。我画的是,那些现实之下仍然存活的情绪。”

她顿了顿,像是觉得这句话太抽象,于是轻声补了一句:

“画画,是我唯一能抵抗孤独的方式。”

他听到了。

那一刻,他眼前好像有千万支画笔同时擦过画布,爆炸成一幅没人能看懂、却只有他能读懂的作品。

他那晚没回营地。

他坐在南联合大学的美术楼后面,一整夜没动。

他翻开画册,把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写了下来。

每一遍的笔锋都在颤。

他不是抄句子,是在——把她的情绪写进自己骨头里。

他从那一夜开始,不再只是画她的背影和剪影。

他开始画“她的世界”。

她在图书馆撑着下巴看窗外,发尾在书页边轻轻卷着。

她走在林荫道上,阳光打在她的侧脸上,睫毛像蝉翼在抖。

她拿画笔比划构图时,会皱起眉,咬下唇。

她坐在草地上抠叶子边发呆。

他全画了。

一页接一页。

她不知道。

但他画得像疯了一样。

如果不是限定时间到了,他根本不想回那冷冰冰的创绘界。

那一刻,他知道他不能只画她,他要追到她。

——

他回到宿舍,坐在床边,背靠着墙。

天很黑,宿舍没有人,楼下也安静了。

只有窗外的路灯,把光一点一点浸进来,像有人悄悄推开了他房间的门。

他翻出画册。

手翻了十几页,全是她的背影。

她站着,她坐着,她走着,她蹲在墙角画画,她在楼梯间发呆,她穿白衣、黑衣、蓝灰的风衣……无一例外,她的眼睛都没有被画出来。

不是画不出来。

是他不敢画。

那双眼睛一旦落在纸上,就不是她了。

那会变成一个角色,一个被他主观想象过的人。

可她不是角色。

她是真人。

她是他看了一年,却从没对视过的那个人。

他盯着纸上那个剪影,安静了一分钟。

然后,他低头,在速写本扉页上写下:

【她还没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