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潋把银两一一退了回去，她明白村里人挣钱不易，还有林琳的钱，唯独留下了那封信。

她去到了城里，身上挂着牌子，她知道那些城里人的钱比他们村子里所有人的钱加起来还要多，买口棺材、请人安葬的钱对于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一位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姐看到了她，想把她带进府，她身上穿的十分好看，她的爹爹也是，梳着板正的发型，和她的爹爹不一样。

想到爹爹，她又想哭了。

她知道了这位小姐叫韩初姒，她以后要待的地方是韩府，她的职责就是跟在这位三小姐身边，陪着她。

她没住过那么好的屋子，有软乎乎的被褥，屋顶也密不透风，晚上抱着被褥，有些不习惯这样的生活。

一开始她是很感激的，三小姐很亲和，她每个月也能拿二两银子的月钱，她要采好久好久的菌子才有这么多，爹爹也要上好多天工才能有这么多。

可时间久了，这样的心境似乎变得有些病态。

她从来没玩过那些玩具，也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甚至还是下人的衣裳，也没住过这样的房子。

想到下雨天从屋顶上滴落到她脸上的雨水，再看这位锦衣玉食的小姐，她们年纪相仿，过的却是天差地别的生活。

她不甘。

她不甘。

这位小姐能无所顾忌地帮助任何人，整天都是笑容满面，她当时为了生活要整日奔波，她大部分时候其实没笑，但是大部分时候，是在山上，无人看到。

也是这个时候，她有些理解林琳那种故作的骄傲，其实是自卑感。

此时她的自卑感还未达顶峰，只是因自己的身世感到难过。

……

三小姐有了如意郎君，那是从京城来的一位公子，这是小姐告诉给她们的，迎春替小姐高兴，她也笑笑，心里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京城是比枭城还要繁华的地方，住着最尊贵的皇上，京城里的普通人家日子也比她们好过，他从京城来，但小姐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小姐一开始对他没什么感觉，但立下一个约定，如果到时候她不喜欢他，他们就不能在一起，不知道那位公子做了什么，让小姐喜欢上了他，后面，他表明了身份——

他是丞相的孩子。

小姐向她们说明他的身份时，不知道为什么，这几个字似乎在高潋的心上重重一锤。

小姐说：“我现在就要嫁人了，迎春你的爹娘还在枭城，如果放心不下，可以留在韩府，回老家也行；盼春也可以留在这边，当然，也可以跟我走……或者，你想去什么地方？”

迎春摇摇头，果断地说，她要跟着小姐。

她知道，即使一同做事，她和迎春也是做不了好朋友的，她是真的喜欢小姐，而她不同，再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心里甚至有种没由来没由来的妒意。

她想去京城。

所以她也点点头，说着要一起走，小姐很感动。

小姐出嫁前，她回到了老屋，院子里已经杂草丛生，屋顶上的破洞也变得更大更多，瓦片落的稀稀疏疏，透露出一种浓浓的死气。

村里人没有认出长大的她，她也没有解释，去到后山，抚摸着那块冰冷的墓碑。

爹爹，枭城的确有很多富人，我们小姐就是，以后，她会更有钱的，因为她要嫁给丞相的儿子。

高潋在心里告诉他。

可我有些妒忌她，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的一生都是顺风顺水的，从小就被爹娘疼爱，如果一直在枭城，嫁给另一位公子哥我可能不会这么嫉妒，可她嫁给了丞相的儿子。

在我们这个小村落，我应该一辈子也见不到丞相的儿子，只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会在枭城，又恰好与小姐碰见，又互相喜欢。

或许我知道我在妒忌什么了，爹爹。

高潋站起来，掸掸身上的尘土，她知道，她应该不会再回到这个没有容身处的小村庄了。

京城是比枭城繁华许多，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马车，这些轿子里坐的，保不齐就是哪位达官贵人。

现在的三小姐已经是丞相夫人，而她是丞相夫人的贴身丫鬟，一个月可以拿到五两银子的月钱，不知不觉，她已经存下一笔钱。

夫人有身孕了，她满脸喜色地告诉她们这个消息，迎春很高兴，她心中虽然无波澜，但还是作着开心的样子。

她又问着：“你们现在年岁渐增，我也不能一直把你们绑在身边，要不要出府做点生意？有没有如意郎君？”

迎春摇摇头，脸色羞红：“不想，没有。”

她也摇摇头：“没有。”

“那你们有没有什么想做的？如果有的话，我可以帮点忙。”韩初姒以为是她们不敢提，又追问着。

“我只想陪着小姐。”迎春从小就被送进韩府，也是从韩府才有起色时直到现在。

她和爹娘不相亲，因为见她是个女孩儿，想要男孩，加上家里不富裕，早早就把她送出来，她不想回去。

高潋也摇头，她觉得，因为韩初姒是商贾之女，所以她才能理所当然地问出她们要不要出去做生意，做生意不是口头说说那么简单，如果出意外，就是真的血本无归。

虽然和迎春想的不一样，但是她也跟着摇头，韩初姒很感动，她想，大概是觉得她们忠心耿耿。

她也确实到了适婚年龄，但是她又能嫁给谁呢？马夫？铁匠？木匠？还是和爹爹一样修建房屋的工人？

她不想，但她也清楚，除了这些人，她没得选。

生下顾砚后，夫人似乎变得更加幸福了，夫妻和睦，育有一子，爹娘疼爱，她在想，为何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会如此之大，因为想不通，她变得越来越焦躁，但不在脸上显露。

四年后，夫人又怀孕了。

府里上下照样很高兴，喜气洋洋的，说他们好福气。

她已经二十，是个老姑娘，不是没人喜欢她，十六岁时，一个进府郎中带的徒弟喜欢她，但是她不喜欢；最近，一个门卫也向她表明心迹，比起那个郎中，她似乎更不喜欢门卫。

如果嫁给他，爹爹是门卫，娘亲是丫鬟，生下的孩子也是服侍别人的命，他们一家人碌碌无为，就这样过完一生，平淡得像水一样。

她不希望她的孩子是这样，可她也没有认识高官的机会，就算是认识，也不能嫁给他。

她看着余术，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他看着她，从兜里拿出一根发钗，脸色微红：“盼春，送你的。”

高潋也不喜欢盼春这个名字，或许从她成为丫鬟那天，她就没有什么喜欢的了，只是觉得不公。

见她发呆，余术在她旁边附耳夸赞道：“我觉得，你比夫人还好看呢，戴着这个钗子肯定更美丽，我还是托朋友从外地买的……”

说是外地好不容易得来的，也就是一根不太华丽的玉钗，对于余术这个门卫而言，的确是一大笔钱，但这句话在她耳朵里不是重点。

她比夫人好看，其实高潋一直都知道，夫人长得清秀，是小家碧玉那种，而她长得才像真正的大家闺秀，小时候，甚至有谈生意的人把她错认成三小姐。

所以她才不甘，不甘于身份的桎梏，不甘她外貌姣好，却要草草过完一生，连孩子也是。

她能接触到的最尊贵的人……

高潋笑了。

也托余术是个门卫，虽然她拒绝了他，但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举动，对她的要求也有求必应，平时借口说出去买饰品、吃食，轮到他值班时也会痛痛快快地放她出门。

她每次出门，在买东西之余，每次都会去不同的药铺买一丁点儿曼陀花粉末——

曼陀花粉末多用于外敷止痛和麻醉，也可治疗风咳肺瘘痰喘等疾病，内服则是致幻的毒药。她便借口有这样的病，捡药后，再把不必用的药物扔掉，久而久之，一丁点变成了一整包。

夫人现在怀胎四月，月份大了，不方便走动，恰好老爷过几日要参加宴会，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如果就此落败，她甘愿承受所有惩罚，如果一生就这样过下去，她的孩子也过着她以前的生活，她还不如死去。

她知道，这种粉末过量会致死，私下里，她便自己试着药量，从一天一抹、一天两抹到一天四抹、五抹。

终于，她的头开始发晕，看到许多如梦似幻的场景，她在那些场景中不断变换，醒来时，她趴在房间的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