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城乡下的一方破瓦房,是高潋的家。
他们没钱买城里的房子,也修不了新房,娘亲在生下她后,流血过多而死。爹爹不知道是以前就有,还是娘亲去世后的习惯,喜欢喝酒。
高殷不太管她,似乎把她养到有记忆能走路就已经尽到了作为爹爹的责任,只等这个小女孩自生自灭。
他很爱喝酒,平时做散活的钱大部分都是拿去买酒,剩下的才是家用,那零零散散的铜币,支撑不了这个脆弱的家。
五岁的高潋还不知道为什么城里的女孩们穿戴都整洁漂亮,而她只有几身破布衣裳,但见着大人们进行交易时手里攥着的铜币,她知道,那个东西可以换很多东西……
新衣服,食物,工具,碗筷……
也有很多东西可以来换那个东西。
枭城外有一座大山,而山上有一座大大的玉石矿山——玉石好的话,会很值钱;也可以在山间没有开采的地方找到各种菌子拿去卖;还有山上的枯枝,可以作柴火,也可以卖。
反正爹爹不管她,天气好时她便自己上山找散落的玉石原石,不知道好坏、价格如何,但都收着,总是没坏处,再捡一些干柴回家起火。
下雨后天晴,她便在山上找野生的菌子,随着交易的次数变多,她也认识更多的能吃的蘑菇,多了的可以拿回家做汤喝。
高殷都看在眼里,看着小小的女儿忙上忙下,每天小脸都是灰扑扑的,但拿着新鲜山蘑菇时闪闪发亮的眼睛,又觉得不该这样对她,可想到妻子因难产而死,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或许是歉疚,或许是村里人的骂声让这个男人醒悟,他重新面对现在一地鸡毛的生活,开始积极地上工,每天他和小涟一起算工钱,挣得还不少。
不过这些钱不够补他们屋子上的窟窿,下雨时那土房左右倾倒,摇摇欲坠,雨水混着泥从瓦片缝隙中滴落下来,在屋里发出“啪哒”“啪哒”的声音。
他知道,这间从爷爷辈传下来的老房子应该已经到了年头,尽管已经修补过多次,瓦片还是会向下滑,晴日虽能避风,但雨天确实无可奈何,现下的法子,不是重新修一个就说翻新,但不论是哪个想法,都需要一大笔钱。
高殷这才开始发觉女儿对自己的重要性,妻子才去世时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只想一直喝酒来麻痹自己,看到襁褓里的婴儿,也只是给她找些米汤和狗奶喂养。
他失去了对生活的意义,可他的小涟没有,还不知道钱的价值的年纪,为了养活自己去山上找各种各样的东西出售。
他觉得对不起她。
也正是看着她这样,高殷决心要好好地把她养大,如果小涟饿死在小时候,他现在应该只会更加颓废吧。
“爹爹,今天我捡到的玉石换了好多钱,给你买了酒。”高潋拿着酒壶,里面盛着三两黄酒,她知道爹爹喜欢喝酒,今天看到有卖。
高殷颤抖着把高潋抱起来,在她的肩上呜咽,他知道,他欠她的太多太多:“爹爹已经不喜欢喝酒了……”
“如果爹爹有钱,就可以给你修一个不漏雨的房子,给你买好多好多好吃的,也可以买很多新衣服穿……但爹爹……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高潋眨巴着眼睛:“就像林琳姐姐家一样吗?”
林琳的父亲是村长,条件不比城里的小姐少爷,但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起码每半年都能做一件新衣裳,隔几天也能吃上肉。
面对孩子天真的发问,高殷只能苦笑,他想告诉女儿,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林琳家的条件在城里的小姐少爷们眼中远远不够,而那些少爷小姐的条件也不比京城的少爷小姐。
他们不过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他后悔之前五年里的颓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酗酒,现在感觉身体相比以前变差了许多,也没有存下钱,如果这五年他都在工作,应该是可以凑齐修房子的钱的。
高殷陷入深深的愧疚中——明明可以不过得这么辛苦。
“小涟,爹爹会让你尽早住上新房子。”他看着女儿,心里暗暗立誓。
“真的吗?!爹爹,可以修得像林琳姐姐家一样大吗?她之前总笑我们家漏雨,还说一下雨,我们家房子上的稻草就吹到她们家里了。”
“……”高潋不明白,为什么爹爹抱着她一直哭。
直到她长大才明白,他自责不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她对顾北月亦是这样。
“爹爹,你看起来好累,是不是最近太辛苦了?”高潋听着父亲的咳嗽声,看着他眼角下的黑紫,有些渗人。
高殷摸摸女儿的头:“爹爹没事,只是太久没上工,应该是气力不如之前,所以有些累。”
“我去买肉回来,爹爹多吃了肉力气就会变大了!”
说完这句话,高潋急匆匆地带着自己的小钱袋出门买肉,她听别人说,干体力活的人要吃肉,还要吃好多好多饭来补充体力。
……
意外比想的来得更早。
“高潋……你的爹爹在搬货时突然晕倒,叫了大夫来,好像说……救……救不了了。”村上一个和她交好的伙伴急匆匆地跑上山,告诉她这件事。
高潋把背篓甩在地上,也不管今天捡的蘑菇和玉石,只是一味地往家里跑。
她以为她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可家里只有许许多多村上的人,和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父亲,他嘴唇紧紧抿着,眼角还带着泪,似是不甘。
“饮酒过多,酒毒伤到了心血,唉。”大夫见到她来,告诉她原因,没忍住叹息。
这只是主要原因,还有许许多多的推动因素,因为之前的颓废,他总是懒得打水,家里大部分喝的都是下雨天从屋檐滴下来的雨水;因为他之前的颓废,他喝完酒时劲上来,高潋不在身边,倒在门外的院子里,直到冻醒……
她站在原地,没有向前一步,只是倔强的觉得,爹爹会醒来,告诉她,她只是晕倒了,他没有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似乎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才扁着嘴大哭起来:“啊——!”
他们还没有修房子,也没有一起买街上她馋了好久的烤鸭,还没有作为父女一起出去玩过,没有……
越是细想,高潋越难过,她甚至不知道,后面挣钱应该做什么,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就算真的修好房子,她一个人住,也是空落落的。
林琳也在屋子里,见到她这副模样,心里有些不忍,也想起以前在她面前的炫耀,现在似乎成为了也让她伤心的利刃。
她和爹爹见过城里那些来来往往的小姐,她也自知比不上她们,只能在这个小村落炫耀,而家中贫穷却积极向上的高潋,她是最不喜欢的。
或许不是不喜欢,只是不解,不解她为什么家里那样贫困,却每天都是笑嘻嘻的。
她一定没见过城里那些富家千金,她心想。
所以她在她面前炫耀,以保留那在大小姐们面前为数不多的自尊。
可现在,林琳似乎也知道自己之前做得有多过分,看着因为崩溃而泣不成声的高潋,她想向她道歉,她又觉得,她不会原谅她的。
高潋哭了很久,从一开始的站着,变成了趴在高殷的身边,她知道人死后要做丧事,可是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最主要的是——她没钱。
那是他们一起存了很久的钱,只有一两银子多几个铜板,她知道,这些钱做丧事是远远不够的,她吃过丧席,她知道一两银子,买不了那些那些鸡鸭鱼肉。
就算只是给高殷买个棺材,那也不够。
爹爹,现在只有我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滴在高殷手上,像是源源不断的泉水,其他村民也不忍的转过头,直到高潋哭晕,他们才手忙脚乱的把她也扶到床上。
等到高潋醒来,其他人已经不在,只有村长和他的女儿,村长递给她一个布袋,里面是满满当当的铜板和碎银:“小涟,这是村里人给你凑的,你拿去作丧葬费吧。”
村长还告诉了她一个活计,可以去城里给富人做丫鬟,一个月再不济也能有一两银子,足够生活。
村长走后,林琳似乎是想跟上去,又下定决心停住脚步,快步跑过来,递给她两样东西——
她的扑满,和一封道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