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剑心(1 / 1)

让贤 稍温 1381 字 1天前

李闲想到昨日同裴掠火的对话,心头终于多了几分了然:“是吗……”

因为一剑的意气,就要放弃自己多少年的辛苦所学?

李闲默然,不知如何评价。

陈桃枝继续抱剑势,李闲枕着手臂看练剑阁的天花板,珍稀异常的真如铁上是一道道剑气划痕。

不必多说,自然是陈桃枝多年练习所致。

练剑阁良久沉默,李闲才终于开口:“剑就那般好吗?能让你们一个个步入剑途,欲图攀顶入云。”

这句话,不知是在问陈桃枝,还是问他自己。

陈桃枝仍旧是沉默,能听出李闲话中的倾羡,却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李闲眼神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口中却是兀自说着:“父亲说剑攻伐尤甚,杀伤尤甚,非君子不可执。所以练剑要先练剑心,无剑心,则必为剑奴。你觉着呢?”

陈桃枝原本不想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的,但李闲竟然就此没了下文,显然是在等待她的回答。

她浅吐一口气,说道:“李叔在剑道一途见解颇深,此话自然不虚。”

“何以见得?”

“攻伐之器,人执之,本就是一场同心头恶蛟的搏斗。凶器在手,恶蛟抬头,无时无刻不在拷问自己眼前之人杀还是不杀。若是说其他兵器还稍有些余地思考,攻伐至上的剑则是念头一定,无所不杀。剑道若海,养出的恶蛟也如龙。”

李闲询问道:“刀枪棍棒,何者不逞凶?何者不压强?偏偏留了这剑先问心关?”

“呵,”陈桃枝对李闲这个幼稚的问题有些不屑,但还是回答道,“刀有刀背之回,枪有枪杆之回。毫无锋利的棍棒更不必说,全凭内心预备使多大力而伤人。”

“剑不一样,只有剑柄留给出剑者握持,一旦挥出,无所不斩。所以剑必须有鞘收敛锋芒,但最重要的剑鞘,只能是问心。”

陈桃枝缓口气,继续讲道: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平与不平是天理,人未必能全然领会。若无剑心,只有眼前的不平,一任心头恶蛟张扬而随意出剑,自然便就成了沉溺于杀戮的剑奴。”

李闲长叹一口气,道:“好一个眼前的不平。”

陈桃枝说道:“本就有。多少恶人拿起自己的过往向无辜者抽刃?一句天道不公成了他们放纵自己的理由,以强凌弱,自拿起凶器那一刻便开始了。”

“砥砺剑心,便是叩问心门剑为何出。争锋还是佑弱?问定心路,而后出剑,方为剑主。”

陈桃枝的话语在空荡的练剑阁中回荡,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一如小姑娘自身的剑心澄明。

李闲偷偷瞥了一眼仍在抱剑势的陈桃枝,只见她意气风发,肆意张扬。

就像喝了酒,仗剑问天的父亲一般。

陈桃枝说的这些道理他都懂的,是父亲掰开揉碎讲给他听的。

在剑道一途,李闲从未质疑过父亲的话语,更遑论李醉鹤反复重复的那句“无剑心不练剑”。

陈桃枝总是问他为何不练剑,李闲也总是沉默以对。

其实答案就在这句话上。

不似陈桃枝那般天生剑心通明,李闲的剑心天生碎得宛若渣滓一般——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难得的天赋,反向的那种。

李醉鹤头一次跟李闲讲“剑心”相关事情,是小李闲为救一窝喜鹊幼鸟,挥剑斩伤一只野猫。

他无限怜惜地站在树上安抚那窝被吓得浑身哆嗦的幼鸟时,丝毫没有注意到野猫一瘸一拐、仓皇逃窜的身影。

已然除恶,何必关心那凶手的死活?

这一幕被屋檐上偷摸喝酒的李醉鹤看到了,他向小李闲招了招手,说了上述的那些话——口气同陈桃枝都是一般无二。

小李闲自然不服气,倔强地回问道:“难道剑主就会任由野猫欺凌小鸟,自己仗剑一言不发不成?那剑也太没用了吧?”

李醉鹤将酒壶别在腰间,说道:“你随我来。”

说罢,李醉鹤便唤了剑,让李闲脚踩在上面,领着李闲追上野猫的身形。

当他们终于在一处残破的石板处停下脚步时,石板下方的场景让刚刚还振振有词的李闲默然无语:

被他斩伤的老猫此时被一群小乳猫包围着,正舔舐着自己的伤口。猫崽们奋力吸食乳汁,老猫却因营养不良分泌不出分毫。

吃不到奶的幼崽们饿得唧唧直叫,更加努力地嘬食,直将母亲的乳头咬出血来。

可惜没有便是没有,这样的努力只是无用功罢了。

李醉鹤没有再训诫李闲,只是问了他一句话:“现在,你还能无所顾虑地出剑吗?”

李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随着父亲静默在那里,握剑的小手紧了又松。

若非手上拿着的剑是父亲用粗壮的槐枝削出来的木剑,此时的老猫恐怕已经一命呜呼了吧?

那这些猫崽等不到母亲,饿死恐怕也是必然。

当时的小李闲根本没有什么太多的是非观念,只有好人必须打败坏人,正义必然碾碎邪恶的简单善恶观。

所以这一幕给他的冲击,不亚于世界观的一种重塑。

李醉鹤摸了摸李闲的头,对他说道:

“有些事情,在剑之外。”

李醉鹤虽然没有明说,但那时的小李闲便已经知道,自己在剑道怕是前途堪忧。

因为李醉鹤问他的问题,他在心头问了自己一次又一次,竟然死活没有问出一个答案。

握剑后,原先那种意气荡然无存,心头竟然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不愿再出剑了。

后来李闲在李醉鹤的笔记上才读到,那次事件是后天凝聚剑心的唯一契机。

一旦错过,便只剩下心头一地破碎。

剑心拥塞,无论如何攀登,都是由主入奴罢了。

哪怕后来的小李闲经常去对猫进行喂食,试图弥补自己的过错,但终究是心头再无半分胜景。

陈桃枝总是说他天天抱着书,将一身剑术荒废。但天生大才的她,又怎知这是愚钝的李闲在试图另辟蹊径,借道理之行重新砥砺出一条剑心呢?

毕竟无剑心,如何去练剑?

……

“所以,你不想让他接触剑道吗?”

陈桃枝的话语打断了李闲的回忆,她此时已经结束了剑势的练习,正掐腰蹙眉看着走神的李闲。

“呃……”李闲回过神来,也坐起身子,说道:“我又凭什么决定他的人生呢?他若有这样的想法,接触一下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有些可惜他前面练枪的勤勉罢了。”

“那我便让四叔托人帮他测测资质……哦对,既然你不介意,那那个小丫头我便直接让我四叔教她打拳了。”

显然,课间休息时,两个小家伙都没少跟他们眼中的女剑仙攀谈。

而陈桃枝的四叔,便是内景江湖赫赫有名的陈逐波,听闻拳意中有些仙家味道。

好家伙,原来两个小家伙没一个想踏踏实实跟着先生读书的,都有各自的打算。

李闲一阵无奈。但对于两个小家伙的心思也能理解,毕竟这个世道愿意一头扎进书里的只是少数中的少数。

读书为功名,读理为狡辩。

基本成为一些儒生的人生格言了——当然,他们可是不会承认的,反而会告诉你他们所图仍是天下苍生。

李闲站起身子伸了个懒腰,看向练剑阁西窗外的明月:

“那便随他们去吧……他们的心性都很好,我相信他们能走出一条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