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迎接更大的挑战(1 / 1)

乡政府二楼的小会议室里,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深秋午后的阳光费力地穿过蒙尘的玻璃窗,在磨得发亮的深褐色长条会议桌上投下几道有气无力的光柱,勉强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细小尘埃。劣质茶叶的苦涩气息混合着老式暖气管烘烤出的陈旧木头味儿,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烟草余味,沉闷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长桌顶端,乡长刘俊峰稳稳地坐着。他目光缓缓扫过围坐的几张面孔——分管农业的副乡长陈国富,头发花白,眉头习惯性拧着,像是永远在发愁;财政所长王胖子,圆脸上架着副金丝眼镜,手指无意识地转着一支塑料壳的廉价钢笔;还有几个部门负责人,脸上带着点例行公事的疲惫。角落里,靠山村的村支书老孙头也来了,腰背佝偻着,粗糙的手指紧张地摩挲着面前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唯独长桌最末端,靠近门边的那个位置空着。

“咳,”刘俊峰清了清嗓子,打破了令人昏昏欲睡的沉寂,“人都齐了,咱们开会。”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门,又收了回来,脸上浮起一层难以捉摸的笑意,像是混合着感慨和某种刻意的轻松。“首先,向大家郑重介绍一下乔楚同志。”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沉闷的空气里激起了一圈圈微澜。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那个空位,又迅速地在刘俊峰脸上交汇,带着不加掩饰的探询。靠山村的老孙头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腰背似乎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一点点。

“乔楚同志,大家应该都不陌生了。”刘俊峰的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靠山村,大家也都知道,过去是个什么光景?穷山恶水,路不通,灯不明,年轻人留不住,是个名副其实的‘鬼见愁’!”他环视众人,仿佛在强调这个事实的重量,“可乔楚同志去了,这才几年?”他竖起两根手指,加重了语气,“三年!仅仅三年!大家现在再去看看靠山村——路通了,灯亮了,山货加工厂办起来了,农家乐开张了,连城里人都知道往那儿跑!闭塞?落后?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的靠山村,不敢说富得流油,那也是富饶、美丽、有奔头的小山村!这翻天覆地的变化,乔楚同志是第一功臣!”

他语调昂扬,充满了官方表彰特有的感染力。在座的几位副职和部门负责人脸上都适时地堆起了笑容,点着头,发出低低的、表示赞同的“嗯嗯”声。财政所王胖子转笔的手指停了下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飞快地瞟了刘俊峰一眼,又迅速垂下,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无意义地划拉着。分管农业的陈国富副乡长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看似专注地喝了一口,眉头却依旧习惯性地拧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角落里的老孙头,脸上则绽开了深深的、如同沟壑般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他用力地点着头,搪瓷缸子里的水都跟着晃了出来。

刘俊峰很满意这预期的反应,他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捻动佛珠的手指也轻快了些,随即抛出了最关键的一句:“所以啊,乡报请上级,经县委研究决定,为了更充分地发挥乔楚同志的能力,更好地推动我们全乡的发展,乔楚同志……”他刻意地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像是在欣赏这句话即将引发的效果,“……从今天起,正式担任我们东山乡的副乡长!”

“副乡长”三个字,清晰、有力,如同一个定音锤,重重地敲在桌面上。

“嗡——”

会议室内原本刻意营造的、对靠山村成就的赞叹氛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抽空了。空气凝滞了一秒,随即被一片低低的、压抑不住的骚动所取代。那感觉,像是一锅原本平静微温的水,陡然被投入了滚烫的石头,气泡疯狂地涌起、破裂。

分管农业的陈国富副乡长,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了他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前襟上。他浑然不觉,只是猛地抬起头,那张被山风和岁月刻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被冒犯的愠怒。他死死盯着刘俊峰,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终究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带着强烈质疑意味的鼻息,重重地“哼”了出来。随即,他几乎是发泄般地将手中的搪瓷茶杯“咚”地一声顿在桌面上,茶水再次泼溅出来,在深褐色的桌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财政所长王胖子那圆润的脸颊上的肌肉,极其明显地抽搐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扶了扶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飞快地在刘俊峰脸上和那个空座位之间来回扫视了好几遍,充满了震惊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他手里那支廉价塑料钢笔“啪嗒”一声掉在了摊开的笔记本上,滚了两圈。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抓,手指却显得有些笨拙和僵硬。笔记本上,他刚才无意识划拉的地方,赫然多了几道凌乱而深刻的墨线。

其他几位部门负责人,表情更是精彩纷呈。有人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定格在一个无声的“啊”字上;有人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研究自己面前空白的笔记本,仿佛那上面突然开出了花;还有人飞快地交换着眼神,那目光里充满了惊疑、不解,甚至是一丝隐约的、看好戏的兴奋。

就在这片骤然升腾的惊愕与骚动中,会议室那扇深棕色的木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

乔楚站在那里。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显得有些宽大的深蓝色夹克衫,裤脚上甚至还沾着几点在靠山村山路上跋涉留下的新鲜泥浆。他身形挺拔,但眉宇间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如同山间清晨的薄雾,清晰可见。他的目光平静,像一泓深潭,缓缓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表情各异的脸——惊愕的、审视的、警惕的、复杂的……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长桌顶端,刘俊峰那张带着公式化笑容的脸上。

“抱歉,刘乡长,各位,处理一点靠山村的收尾工作,来晚了。”乔楚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会议室里残留的嗡嗡声。他微微颔首,算是致意,脸上没有升职的春风得意,只有一种近乎沉重的平静。

“不晚不晚,乔乡长,快请坐,就等你呢!”刘俊峰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热情,甚至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亲近,他伸出手,热情地指向长桌末端那个特意为他留出的位置——那个位置,距离他刘俊峰的权力中心,隔着长长的、泾渭分明的距离。

乔楚的目光在那个空位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随即迈步走了过去。他的脚步很稳,踩在老旧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拉开那把同样显得陈旧的木质椅子,坐了下去。椅子的弹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随手将手里一个厚厚的、边角磨损得厉害的旧牛皮纸文件夹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轻响。然后,他抬起头,坦然迎向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掂量,有毫不掩饰的质疑,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泥腿子,一步登天坐到了这里?

乔楚没有回避任何一道目光。他只是习惯性地伸出右手食指,在面前光洁但冰冷的桌面上,无意识地、缓慢地画着圈。这是他思考时,或者压下心头某些激烈情绪时,不自觉的小动作。指尖与桌面摩擦,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场因他而起的骚动,与他毫无关系。然而,坐在他斜对面的陈国富副乡长,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暗夜里擦亮的刀锋,冰冷而坚定。陈国富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那道目光。

“好了,乔乡长也到了,我们继续。”刘俊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试图重新掌控会议的节奏。他捻动佛珠的手指恢复了平稳。“乔乡长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经乡党委研究,并报请县委同意,乔楚同志作为副乡长,将主要负责全乡的产业发展、项目推进以及……重点工程协调工作。”

“重点工程协调”几个字,被刘俊峰有意无意地加重了语气。会场的气氛再次微妙地一沉。谁都知道,当前青山乡最大的、也是矛盾最集中的“重点工程”,就是龙腾实业那个在靠山村乃至周边几个村强行推进的所谓“生态旅游度假区”项目!征地纠纷、补偿款争议、环境破坏质疑……暗流汹涌,矛盾一触即发。把这块烫手到极点的山芋,直接塞给刚刚上任、根基浅薄且与龙腾有着复杂渊源的乔楚?

这安排,简直像把一只初生的羊羔,直接扔进了狼群环伺的险地!

“刘乡长!”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一丝刻意为之的傲慢。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长桌中段,一个穿着考究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微微前倾着身体。他叫张彪,是龙腾实业派驻在青山乡的项目总负责人,也是刘俊峰特意请来“列席”今天会议的特殊人物。此刻,张彪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锥,直直刺向坐在末端的乔楚。

“龙腾集团非常荣幸能与东山乡深度合作,打造这个标杆性的项目。”张彪的声音抑扬顿挫,带着商场上惯有的浮夸腔调,“项目推进,离不开地方政府的鼎力支持,尤其是具体执行层面的高效协调。乔副乡长年轻有为,靠山村也搞得有声有色,我们龙腾当然是非常欢迎的。”他话锋陡然一转,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过嘛,靠山村经验,是村一级的。现在要协调的,是牵涉多个村、投资数亿、关系到全县乃至全市发展大局的重点项目!这担子,可不轻啊。”他身体微微后靠,双臂环抱在胸前,眼神里的审视和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向乔楚,“乔副乡长初来乍到,对全乡复杂情况了解多少?对项目前期积累的问题和各方诉求,又掌握多少?这么大的责任,万一协调不好,影响了进度,甚至……激化了矛盾,这个责任,谁来负?乔副乡长,担得起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向乔楚。会议室里静得可怕,连老孙头摩挲搪瓷缸子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乔楚身上。刘俊峰捻着佛珠,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这充满火药味的发难。陈国富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又喝了一口,眼神却在茶杯边缘偷偷观察着乔楚的反应。王胖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压力,如同实质的重锤,悬在乔楚头顶。

乔楚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咄咄逼人的张彪,目光反而平静地落在了自己面前那个磨损严重的旧文件夹上。他伸出右手,不是去拿笔,而是轻轻抚过文件夹粗糙的表面,动作缓慢而稳定。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迎向张彪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

“咳!”刘俊峰重重地咳了一声,适时地插了进来,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好了好了!张总的关心,都是想把工作做好嘛!都是为了东山乡的发展大局!”他打着圆场,试图压下这缓缓升腾的硝烟味,“具体的工作细节,下来再沟通,再磨合。乔乡长熟悉情况快,能力也强,我们乡党委政府是全力支持的!

会议在一种极其微妙的、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氛围中继续着。后面的议程,大多是些常规工作的部署和讨论,声音嗡嗡地响着,内容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地飘过。乔楚坐在长桌的末端,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听着。他偶尔低头,在摊开的笔记本上简单地记下几个关键词,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细微而清晰。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让那些例行公事的发言似乎都变得谨慎了几分。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灰蒙蒙的云层压得更低。会议室里的光线变得昏暗,更添了几分压抑。老式暖气管发出单调的“嗡嗡”声,成了这沉闷空间里唯一的背景音。

终于,刘俊峰宣布散会的声音响起。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立刻此起彼伏。众人如蒙大赦般迅速起身,收拾着面前的文件和茶杯,低声交谈着向外走去。那交谈声里,充满了刻意压低的兴奋和抑制不住的议论。

“啧啧,真敢说啊……”

“龙腾的张彪脸都绿了……”

“靠山村那点成绩,能跟这大盘子比?年轻人,太冲……”

“等着瞧吧,这位置,烫屁股着呢……”

陈国富副乡长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面无表情地站起身,经过乔楚身边时,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有看乔楚,目光直视前方,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从鼻腔里挤出一个短促而意味不明的音节:“哼。”随即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那件溅了茶渍的中山装下摆,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摆动。

王胖子夹着他的笔记本,经过乔楚旁边时,脸上堆起一个极其职业化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对着乔楚点了点头:“乔乡长,以后多指教。”笑容很标准,眼神却飞快地掠过乔楚桌上那个显眼的旧文件夹,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随即也匆匆离开。

乔楚看着眼前的情景 ,他慢慢地将桌上那个旧文件夹合上,边缘磨损的牛皮纸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厚重。他拿起文件夹,站起身。椅子再次发出呻吟。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脸色阴沉的张彪,最后落在还在慢悠悠收拾东西的刘俊峰身上。

乔楚拿着那个磨损的旧文件夹,转身走向会议室门口。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单薄,脚步却异常沉稳,踩在空旷的走廊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一步步,走向走廊尽头那间刚刚挂上“副乡长 乔楚”名牌的办公室。他知道迎接他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