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黄昏,总是来得格外仓促,也带着一种粘稠的凉意。
三乡镇革委会主任办公室内,日光灯管发出冷白的光芒,照在墙上那幅巨大的地图上,也照在吴威和方明杰身上。他们从林强军那里出来,各自手里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那不是普通的纸,是一份由林强军圈定的名单,上面一个个名字,仿佛是用无形的鲜血勾画出来,附带着种种证据信息,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洗”意味。纸页似乎还残留着林强军个人和他背后势力的气息,更透出一股森冷的杀机。
林强军表达的意思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名单上的人,一个不漏,不能定罪也要把他们清洗下来。行动要快、要准、要狠。证据都会准备好,搜查要彻底。这不是商榷,是命令。”他语气平淡,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越过办公桌盯着吴威和方明杰,“记住,你们要的就是这种摧枯拉朽的效果。要让所有人明白,任何破坏国家财产、挖社会主义墙角的行径,都是死路一条!”
吴威拿着名单的手指有些用力,指节泛白。他与方明杰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读出了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名单不长,但份量重逾千斤。尤其是排在第一位的名字——红旗公社书记苏国青,更让他们心头一凛。这不仅仅是抓人,更是一场政治风暴的开端,他们是被选中的风暴执行者。
“方主任,时间不等人。”吴威的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室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林的意思很明白了,我们要立刻动起来。你我分工?挨着名单走?”
吴威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作为革委会负责具体行动的主任,他太清楚这种行动的后果,也深谙其中的风险——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但他更清楚林强军背后盘根错节的力量,拒绝命令的代价远非他和方明杰能够承担。他点点头,眼神变得冰冷而坚毅:“明杰,按林的意思办。我们分头行动,你去‘请’苏书记。他的身份特殊,分量够重,得你亲自带人去。其他人,则按名单顺序带队行动,我们在革委会大院汇合。记住,抓捕就是抓捕,不要废话,直接带走!搜查要仔仔细细,犄角旮旯都不能放过!这是核心!”
“明白!”方明杰重重应了一声,不再犹豫,转身便走。门外,早已集结完毕的革委会队员,像一群等待扑食的兀鹫,无声地伫立在昏暗的走廊里,人数不少,黑压压一片,统一的蓝色中山装和臂膀上鲜红的袖章,在惨白的光线下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他们的神情各异,有的亢奋,有的麻木,有的紧张,但都透着一股执行命令的冷漠。
方明杰点齐了自己的一队精干队员,直接奔向红旗公社宿舍区。车子在石板路上疾驰,卷起的尘土在暮色中弥漫。方明杰坐在副驾驶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他反复回味着林强军的话,咀嚼着那份名单和信中指示的联系。那份信……林强军刚才意味深长地提及它直接来源于那位“更高层”,它不仅仅是抓捕名单,更像是一份精心编织的“定罪证据目录”。苏国富案发,苏国青的名字第一时间出现在这“信封”的指示名单上,这意味着什么?林强军背后的那位,其情报网络和对局势的把控能力,让方明杰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这确实是一场设计精妙、环环相扣的杀局,目标清晰,准备充足,不留任何缝隙。他现在甚至有些怀疑,苏国富的暴雷本身,是否也是这场杀局中预设的一环?为了钓出更大的鱼?
红旗公社书记苏国青的家,是一处较为宽敞的、带院子的平房,在公社干部家属区里算是不错的位置,但也算不上奢华。灰扑扑的院墙上刷着褪色的标语,窗户玻璃擦得还算干净。此时,屋内正亮着昏黄的灯光,与屋外快速下沉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
苏国青今天感觉格外疲惫。公社的事务本就繁杂,下午还接待了一位来自邻县的说情者,对方求他给开个证明,方便收购一批紧俏物资。看在对方塞过来的几条高级香烟和几罐据说是内部特供的咸鱼罐头的份上,他最终应承了下来。不过心里总有点不踏实,尤其是想起自己那个不成器又喜欢惹是生非的弟弟苏国富——那家伙在运输站当司机,也不知又捅了什么篓子没。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下班回家,刚关上院门,走进堂屋,顺手把公文包扔在茶几上,还没来得及端起妻子泡好的热茶润润嗓子,甚至连那身半旧的灰色中山装扣子都没来得及解开,一阵毫不客气、带着十足穿透力的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砰砰砰!砰砰砰!”
声音急促、沉重,粗暴地敲碎了室内的平静。
“谁啊?!”苏国青心头莫名一跳,积压了一天的烦闷化作一股火气直冲上来,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甚至带着质问的腔调。
门外一片死寂。没有回答,只有那敲门声,再次不依不饶地响起:“砰砰砰!砰砰砰!”这次力道更大,更持久,像重锤砸在薄冰上,震得门板都在轻微晃动。那毫无礼貌的节奏,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公事公办甚至来者不善的气息。这声音,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的苏国青太熟悉了,绝对不是邻居串门或者下级汇报!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般瞬间缠绕住苏国青的心脏,瞬间让那点怒气烟消云散。他妻子端着茶杯的手一抖,茶水差点泼出来,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地望向丈夫,无声地问询。
“别去!”苏国青低声喝止了想下意识去开门的妻子,自己定了定神,强压下狂跳的心房,整了整衣领,努力恢复平日的威严姿态,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肌肉正不自觉地绷紧。他慢慢走到门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还算平静:“来了来了!敲这么急做什么!”伸手拉开了门栓。
吱呀一声,门被拉开一道缝。屋外凛冽的凉气混合着灰尘的味道猛地灌了进来。当看清门外站着的那群人和为首者的面容时,苏国青脸上的愠怒如同烈日下的薄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消融、碎裂,随即堆砌出一种异常热情甚至有些夸张的笑容。
“哎哟!哎哟哟!这不是方主任吗?!”苏国青的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充满了意外和“惊喜”,“稀客稀客!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到我这儿来了?您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快快快,方主任,外面凉,快请进来说话!”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身,做出邀请的姿势,身体却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大半门口,眼睛的余光迅速扫过方明杰身后那群沉默得如铁像一般的年轻人——他们穿着统一的蓝制服,臂缠红袖章,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而冷漠地在院子里和他脸上剐过。这阵势,绝对不是为了串门!
方明杰站在门槛外,一步未动。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既没有回应苏国青的“热情”,也没有对他刻意的卑微流露出半点暖意。他的眼神冷得像冰封湖面的窟窿,直直地钉在苏国青脸上,让苏国青那挤出来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而难堪。
“苏书记,”方明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锥子一样砸进苏国青的耳朵里,“别那么客气。我们不算熟。再说,我今天来,可不是为了喝茶聊天的。”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欣赏苏国青脸上笑容僵住、眼底恐慌渐起的精彩过程,“我是为了公事。是命令。”
最后三个字,方明杰说得很轻,却重逾千钧。他不再看苏国青瞬间煞白的脸,侧过头,对自己身后如狼似虎的队员发出指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所有人听清楚!给我仔细点!角角落落!凡是能藏东西的地方,一个字纸片都不能放过!别走了眼!执行命令!”
“是!”队员们齐声低吼,声音不大,却像一股凝聚的杀气,在院子里炸开。
方明杰话音未落,七八条精干的汉子就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半掩着的院门,无视了还试图用身体阻挡的苏国青的妻子(她惊叫一声被挤到了一边),径直鱼贯而入。脚步声杂乱而沉重,瞬间填满了这个原本还算温馨的家庭空间。他们的动作极其专业,目标明确,如同蝗虫过境,无视了一切个人物品和生活空间的神圣性。有人直接扑向卧室,有人冲进书房,有人甚至走向厨房和堆放杂物的角落。翻箱倒柜的声音立刻此起彼伏地响起——抽屉被粗暴地拉开的“哗啦”声,柜门被撞在墙上的“哐当”声,衣物被抖开又扔在地上的“窸窣”声,搪瓷杯、热水瓶被碰倒发出的刺耳碰撞声……混杂着队员间低沉的交流和对可疑物品的喝令声:“这个箱子!打开!”“床底下!看看!”“书架后面!手电照一下!”
这个家,瞬间变成了一座临时的“战场”,被一种粗暴的、带着敌意和审判意味的力量彻底践踏。苏国青的妻子阿红脸色惨白如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无助地靠在墙壁上,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苏国青本人则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搜查惊得目瞪口呆,脸上强行维持的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因愤怒和恐惧交织而涨红的猪肝色。
“方主任!”苏国青的声音终于忍不住拔高,带着一丝颤抖的质问,“你……你们这……这是干什么?!这是我家!我苏国青好歹也是组织培养多年的红旗公社书记!你们革委会就算有权,也不能这么目无法纪,横冲直撞吧?!你们这样做,就不怕……就不怕上面追……追责吗?!”他试图找回一点威严和道理,但话到后面,底气已经虚弱不堪,甚至带上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哀求意味。
方明杰依然站在院门口,如同一根钉在地上的标枪,冷眼看着自己队员的“作业”。面对苏国青的质问,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其冷酷、近乎嘲讽的笑意。
“怕?”方明杰慢悠悠地重复着这个字,仿佛在玩味它的含义,“苏书记,我怕什么?啊?”他向前微微倾身,锐利的目光紧紧锁住苏国青充满惊惶的眼睛,“我按命令行事!服从组织决定!执行无产阶级专政!我走到哪里,站在哪里,都理直气壮!都光明正大!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要追责,那也是追你苏国青的责!”
他盯着苏国青急剧变化的脸色,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更致命的一击。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语气平淡地、却又像扔出一颗炸弹般说道:“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可能你还蒙在鼓里吧?你那宝贝弟弟——运输站的司机苏国富,刚刚在塘步镇运输站上,被抓了还一直说冤枉!现在正押在塘步镇派出所里呢!”
“轰——!”
这个消息,比刚才那剧烈的砸门声更猛烈地击中了苏国青!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腿一软,险些踉跄摔倒,全靠手撑着门框才勉强站稳。弟弟苏国富被抓?!还是在塘步镇?那里离红旗公社并不算太远!苏国富被抓了?!他干了什么?!是普通的交通事故?还是……联想到方明杰亲自带队的阵势,联想到梁桂阳收到的那份信封,联想到下午收到的“那点心意”……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但他毕竟是经历过风浪的公社书记,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他。他必须试探!必须知道祸有多大!
“方……方主任,”苏国青的声音干涩发紧,几乎不成调,“国富……国富他……他年轻不懂事,就爱喝点小酒。他……他到底犯了什么错?撞人了?还是……交通问题?……您看,我回头一定狠狠教育他……”他试图将事情定性在无足轻重的范围,语气里充满了刻意的卑微和对“组织”的顺从。
“喝酒?撞人?”方明杰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神里的冷意更甚,“苏书记,你弟弟捅的窟窿,可比天还大!把他自己填进去一百回都堵不上!说给你知道也无妨,免得你以为是我方明杰和你苏家过不去!”他往前踱了两步,逼近苏国青,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刀:
“苏国富拉的是一整车鱼干厂送往塘步镇的计划内咸鱼罐头!这是国家的财产!人民的供给!可他到了塘步镇呢?车厢门大开,里面空空荡荡!罐头全没了!全!没!了!一车值钱的咸鱼罐头,最后被他妈换成了不值一文的破石头!这就是你弟弟干的好事!”
“这……怎么会……”苏国青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心里已有极坏的猜测,但听到方明杰亲口证实罐头丢失,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还是让他头晕目眩。那可是整整一卡车啊!在那个凭票供应、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这足以震动整个县!
方明杰根本没给他喘息和消化的时间,话锋一转,语调陡然变得凌厉如刀:“这还不算!最关键的是——得到的情报,清清楚楚指向了这里面藏着猫腻!有人在做局!”方明杰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死死盯住苏国青,“据苏国富初步交代,他这次运输,根本就不是正常调度安排!这趟任务,原本不该是他苏国富的!为什么偏偏落到了他头上?嗯?这是一点!”
“第二点!”方明杰伸出两根手指,“放着好端端宽敞平坦能跑卡车的柏油大马路不走,有人告诉他,非得绕道走一条偏远破烂、狗都不去的坑坑洼洼的泥土路!为什么?是为了方便交接还是方便打劫?!”
“第三点!他说今早大马路出了状况,枯树倒地堵了路!还那么‘巧’,就在那条鸟不拉屎的土路上,碰到了三四个在熏竹筒、烧竹鼠的村民!他说这些人‘正好’在等他?苏书记,你在大队干过,乡间土路上什么点能凑巧碰到人,还能凑巧搬空一车罐头,你心里没点数吗?!你自己掰开手指头数数,这一桩桩一件件‘巧合’,它合情合理吗?!没有内部的人提前打通关节、铺好道路、安排好时间地点,他苏国富一个普通司机,能有这么大本事、这么大胆量、这么精准地完成这趟‘魔术运输’?!”
方明杰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苏国青的心房上。他那点侥幸心理被彻底粉碎,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衣,连额头上也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着油亮的光。
“方主任!”苏国青的声音带着哭腔,彻底抛弃了领导的架子,几乎是在嘶喊,“国富他混蛋!他该死!可……可这些事,跟我苏国青有什么关系啊?!我一没有权力去调他出车,二没有资格告诉他走哪条路!我一整天都在公社上班,我……我可以找同志作证!我是清白的啊!”他徒劳地辩白着,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清白不清白,”方明杰冷冷地打断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不是你我站在这里,红口白牙说了算的。这道理小学生都懂!我,还有革委会、革委会背后的人民组织,讲的是证据!铁一般的证据!嘴巴说说?那顶个屁用!你苏书记要是清白,那就更不需要担心了对不对?正好让组织查个水落石出,还你一个公道嘛!”他最后一句带着浓重的讽刺。
方明杰话音刚落,一个兴奋中带着邀功味道的声音猛地从卧室内传出,像一盆冰冷的雪水,瞬间浇熄了苏国青心中最后一点虚妄的希望之火:
“主任!有发现!在立柜暗格里!好几条烟!还有东西!”
苏国青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僵住,大脑一片空白!那句“有发现!”像鬼魅的尖叫在他耳边反复回荡。他猛地想起来了——下午那个来求他办事的人走后,他拆开一条华子给自己点了一支,当时就觉得手感不太对,好像比平时抽的烟更硬实、更有分量。但因为忙于其他事,也没太在意,顺手就把另外两条没拆的“华子”和那几罐特供咸鱼罐头一起塞进了卧室立柜里一个夹层做的暗格里!那地方够隐秘,他认为绝对安全!怎么……怎么会被他们找到?!
冷汗,这一次是瀑布般的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全身。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急速下坠,眼前方明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仿佛在不断放大、扭曲。
“苏书记?”方明杰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幕,嘴角勾起一丝冷酷到极致的弧度,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走,看看去?见识见识证明你‘清白’的好东西?”他的话语不带任何疑问,完全是一道不容抗拒的命令。
苏国青已经失魂落魄,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机械地跟着方明杰走向卧室门口。卧室内,一片狼藉。床铺被掀开,衣物散落一地,所有抽屉都被拉出、倾倒。一个年轻的队员手里正拿着两条尚未拆封的、印着醒目红色“中华”字样的高级香烟——市面上几乎不可能见到真货的顶级香烟!旁边还放着几个印着五角星和“内部特供”字样的咸鱼罐头盒子。
“主任,就是这两条烟,分量特别沉!不正常!”那个队员眼睛放光,邀功般将两条烟递向方明杰。
苏国青看着那两条致命的“华子”,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方明杰接过香烟,在手上掂量了几下,动作慢条斯理,神情专注得如同在评估一件珍贵的古董。那沉甸甸的手感再次印证了他的判断。他抬眼看向面如死灰、浑身筛糠的苏国青,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苏书记,”方明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两条‘特供中华’,自己买的?供销社买的?哪个供销社能买到这些货?嗯?”他每问一句,苏国青的脸色就苍白一分,嘴唇哆嗦得更厉害。
“方主任,这……这……是我前阵子去县里开会,一个……一个老战友送的!他说是……是……托人弄到的……”苏国青的声音抖得厉害,编造的理由苍白无力,连他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荒谬不堪。
“哦?老战友送的?”方明杰挑了挑眉,显然对这个回答嗤之以鼻,“那分量怎么这么不符?”他不再给苏国青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转向拿着烟的队员:“小王,拆开!”
“别……”苏国青绝望地低呼,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小王动作麻利,毫不拖泥带水。在苏国青几乎崩溃的目光注视下,他先是撕开了外包装的玻璃纸,然后熟练地沿着一条烟的封口线,猛地一扯!
啪嚓——
精美的硬壳外包装被撕裂。
但里面露出的,根本不是什么排列整齐的香烟!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只听哗啦啦一阵响——几十张崭新的、印着伟人头像的拾元人民币“大团结”,如同秋天凋零的树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散了一地!每张都代表着十斤白面或者一个工人小半月的工资!
紧接着,小王毫不犹豫地拆开了第二条。
同样的情景重演!又是一沓沓的“大团结”争先恐后地从破裂的烟盒中散落出来,洒在冰冷的地面上!
整个卧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纸钞飘落时轻微的“沙沙”声。蓝色的纸钞散落在蓝色土布床单和灰扑扑的地面上,对比刺眼夺目,充满了罪恶感。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地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一种铁证如山的沉重压力。
方明杰缓缓弯腰,并不亲自动手去捡,而是用眼神示意身旁另一个队员。那队员会意,立刻蹲下,一张一张,仔仔细细地捡起那些散落的钱币,像是在收集至关重要的物证——事实也确是如此。他一边捡,一边清晰地高声报数,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回响:
“一!……二!……三!……四!……五!……六……十!……十张了!这条烟里是十张!一共一百块!”(第一条烟拆出十张拾元,共一百元)
他继续报第二条烟的:“……一!二!……还是十张!又是十张!又是一百!……二十张!两条烟,一共二百块钱!”
二百元人民币!在那个平均月工资三四十块钱的年代,一个普通农民辛苦一年也未必能攒下这笔钱!这几乎就是一个公社书记不吃不喝半年甚至更久的全部工资收入!
方明杰直起身,手中攥着那队员最后呈上来的厚厚一叠钞票。他掂量着这沓钱的分量——这不仅是钱的分量,更是苏国青政治生命甚至人身自由即将被彻底终结的信号。他的目光冰冷如手术刀,转向苏国青,语调变得极其缓慢、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五张一百元大钞?呵,说错了,是二十张拾元的大团结!整整二百元巨款!”方明杰纠正着刚才的“五张”说法,带着嘲讽,“苏书记……哦不,现在还是暂称你为苏国青同志吧。用高级香烟盒做掩护,里面装满了不劳而获的二百块钱!这……仅仅是你老战友送的‘土特产’?嗯?二百块钱的土特产?!我倒是想认识认识你那位阔绰的老战友是谁!”
他扬了扬手里的钱,逼视着苏国青:“东西是在你家搜出来的,是从你亲自藏匿的地方找出来的!抵赖毫无意义!现在,面对确凿无疑的、意图隐藏的巨额不明来源财产——这本身就是严重的贪污受贿行为!苏国青,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说你是被冤枉的?说这是别人塞给你,你不知情?!”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苏国青最后的心理防线被这血腥、赤裸的二百块赃款彻底击穿!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完了!彻底完了!他知道自己完了!人赃并获,无论解释什么,在这份无法辩驳的实物证据面前,都苍白得可怜。尤其在这风声鹤唳、对干部问题宁杀错不放过的时代背景之下!他眼前发黑,仿佛看到冰冷的手铐、潮湿的监所、劳改农场在向他招手。那引以为傲的公社书记头衔,那辛苦经营几十年才换来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我……我冤枉啊!……方主任!我是被陷害的!真的!……有人……有人想整我!……我真不知道烟盒里有……”苏国青终于发出了凄厉的哀嚎,语无伦次,涕泪横流,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瘫软下去。他试图抓住方明杰的衣袖,却被旁边的队员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
方明杰对苏国青崩溃的表演无动于衷。这种绝望的喊冤,他见过太多了。他的目光扫过散落一地的百元大钞(二十张),扫过那些标着“内部特供”的咸鱼罐头,又扫过那个被找到的夹层暗格——所有这些,都与林强军给他的那份“情报”细节惊人地吻合!那份情报仿佛未卜先知,精准地指出了藏匿点和物品特征!这哪里是巧合?这分明是一场设计完美、算无遗策的绝杀!林强军背后的势力,其能量和手段之恐怖,让方明杰这位行动负责人再次感到头皮发麻。
“行了!”方明杰厉声打断苏国青的哭嚎,语气中充满了彻底的厌恶和不耐烦,“收起你那套!你这话,留着跟派出所的审讯员说!留着跟检察院、跟法院、跟蹲监狱的狱友们去说!看看他们信不信你‘被陷害’!带走!”他手臂猛地一挥,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两个如狼似虎的队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早已腿软无力的苏国青。苏国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在即将被拖出门槛的那一刻,他猛地回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瘫在墙角、早已吓得失魂落魄的妻子阿红嘶声喊道,声音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变得尖利扭曲:
“阿红!……阿红!记着!快!快给上面打电话!要快!直接打那个号码!就在……就在结婚证里夹着的那张红纸上!快打!告诉他们!我被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