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1 / 1)

漠北的风卷着沙砾,刮得工坊的茅草顶簌簌作响。刘妧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沙土上画着弩炮的草图,旁边堆着几截青铜铸的弩臂,表面还留着锻造时的锤痕。一个满脸炭灰的小工匠凑过来,手里捧着块磨了一半的牛筋——那是从犍牛腿上剥离的,纤维粗得像麻绳:“公主,这弩臂夹层用牛筋好,还是鹿筋好?昨儿个试了鹿筋的,拉满弦时‘咔’地响了一声,跟咬碎了冰碴子似的。”

“用牛筋,选四岁以上的犍牛,筋要晒足七七四十九天,”刘妧接过牛筋捏了捏,指腹感觉到纤维的韧性,在寒风中带着微暖的油润感,“鹿筋虽韧,但耐不住漠北的寒气,你瞧这鹿筋——”她指向墙角一堆泛白的筋条,“上个月从匈奴俘虏那缴来的,才过了场霜就脆得能掰断。”话音未落,旁边掌钳的老工匠“当啷”一声把烧红的铜条放进水里,蒸汽腾起时,他沙哑着嗓子补了句:“去年冬天,俺那把祖传的角弓就是上了鹿筋,半夜里‘嘣’地断成两截,跟砍了俺手指头似的疼。”

正说着,霍去病掀开门帘进来,肩头落着细碎的雪花,斗篷边缘结着冰碴。他手里拎着张旧弩,弩臂上刻着模糊的“李”字,漆色剥落处露出底下暗黄的木纹:“前将军李广带着人来了,在演武场扯着嗓子骂呢,说咱们这铁疙瘩是‘妖物’。”他把旧弩递给刘妧,弩身散发着一股陈旧的桐油味,弓弦上缠着几圈细麻绳,显然是断过又接的。

刘妧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沙土。工坊外传来嘈杂的人声,夹杂着老校尉们的咳嗽声和甲叶碰撞的声响。她走出工坊,只见演武场中央站着个须发斑白的老将,正是李广。他身后列着五十来个校尉,人人手里都捧着强弩,甲胄上的铜钉磨得发亮,却在肩甲内侧露出补丁摞补丁的衬里。

“公主!”李广上前一步,声音像磨砂纸擦过生了锈的铁环,“我等世代食汉禄,靠的就是这张弩杆子!如今要弄个水缸大的铁疙瘩砸城,成何体统?”他举起手中的旧弩,弓弦振动时发出“嗡嗡”的颤音,弩臂上有道深可见骨的裂痕,显然是多次修补过的,“当年我在雁门,三箭射穿匈奴射雕手的咽喉,靠的是腕子上的准头,算学能算出风从哪来吗?”

旁边一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校尉立刻接话,他的声音漏风,带着浓重的西北口音:“就是!上个月俺们打先锋,张老三那一箭本该射断匈奴的马缰绳,结果让风一吹,偏到马屁股上,那马惊了反倒冲咱们来了!这事儿能怪弩吗?怪张老三没吃饱饭!”周围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附和声,有人偷偷揉着腰——那是去年用强弩拉伤的旧伤。

刘妧没接话,只是对旁边的张小七使了个眼色。少年麻利地搬来个木架,上面支着个青铜方盘,盘里装着细沙。“前将军请看,”她拿起根算筹,在沙盘上画出抛物线,算筹尖在沙面上留下清晰的痕迹,“这是弩箭的弹道。昨儿个申时三刻,演武场刮的是西北风,风速约摸五尺每秒,弩箭就得抬高三分半——”她忽然指向远处土坡上的草人靶,“方才您的亲卫射了十箭,有八箭偏右,不是手不准,是这桑木弩臂经不住风,也吃不住劲儿。”

李广脸色一沉,从身后校尉手里抢过一张保养得最好的“李广弩”,搭箭拉弦时,臂弯的肌肉块突突直跳。“嗖”地一声,箭镞插在靶子边缘的草丛里,离红心差了足有一拃。“瞧见了?是风!”他喘着粗气,额角的青筋像蚯蚓似的爬动,袖口露出半截打了补丁的内衬,补丁针脚细密,显然是出自老手。

“是弩臂的问题。”刘妧示意工匠抬来一具算学弩炮,炮身是青铜铸就,在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青光,臂杆上刻着细密如发丝的刻度。“您瞧这弩臂,青铜作骨,牛筋为肉,再用生漆裹麻,”她伸手轻叩炮身,发出“当当”的脆响,“前儿个在寒夜里试过,拉满弦三百次,偏差不超过半寸。您那桑木弩臂,上个月军械库清点,十有八九都生了虫眼。”

这时,西边烟尘起处来了队骆驼商队,领头的大胡子男人扯着嗓子用汉语喊:“刘公主!大宛的‘破城机’来了!”正是那色波,他跳下骆驼时,腰间的皮袋“哐当”撞在马鞍上——里面装着几枚铸铁的齿轮。他身后的骆驼驮着个缩小版的投石机模型,木架上缠着牛皮绳,显得粗糙却结实:“在贵山城,我们用这机子砸开三尺厚的石墙!石头装这么大——”他张开双臂,比划得像个抱西瓜的农夫。

李广见状,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卷油布包着的竹简,抖开时露出《孙子兵法》的残页,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发毛。“‘上兵伐谋,其次伐交’!”他用指甲戳着竹简,声音陡然拔高,“没听说过靠铁疙瘩破城的!当年韩信背水一战,用的是人心,不是器械!”话音未落,刘妧已对工匠使了个眼色,随着一声“点火”,弩炮的引火绳“滋滋”燃烧起来,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一枚裹着铁皮的石弹划破空气,砸在远处的土坡上,溅起的尘土里裹着半截枯骨——不知是哪年战死的士兵遗骨。

“前将军的弩,能把石弹扔那么远吗?”刘妧的声音被风声揉碎,却清晰地传到众人耳中。李广握着旧弩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木头里。他身后有个年轻校尉忍不住探头张望,却被旁边的老兵狠狠踩了脚,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作声。

当天下午,工坊里的炉火燃得更旺了。老兵器匠公输班蹲在熔炉前,用长柄勺搅动铜水,火星子溅在他斑白的胡须上,转瞬即逝。“这青铜得掺锡,一成五的锡,”他用袖子擦了把汗,露出胳膊上烙铁烫的疤痕,“多了脆,少了软。我祖父那辈铸弩机,锡多放了半钱,结果弩牙一扣就断,被督造官打了二十军棍。”

张小七蹲在一旁,面前摆着块光滑的木板,上面用墨线画着抛物线,旁边散落着几十根算筹。“公输师傅,仰角七分,射程能到五百步,”少年拿起一根算筹比划着,算筹是用南方的湘妃竹做的,上面刻着细小的刻度,“要是刮南风,得再加一分半,昨儿个我拿碎布试过,风把布吹出去两丈远。”

傍晚时分,霍去病押着个耷拉着脑袋的校尉进来,那人怀里鼓鼓囊囊的,掉出几枚青铜零件,上面刻着模糊的匈奴狼头标记。“在他帐篷的草堆里搜出来的,”霍去病把零件丢在桌上,零件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招了,说是匈奴人派奸细跟他接头,一块弩炮零件换十斤羊肉。”

李广正好掀帘进来,看见桌上的零件,脸色“唰”地白了。他指着那校尉,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你……你对得起你爹吗?他当年为了护着军械库,被匈奴人砍了三条胳膊!”那校尉“扑通”跪在地上,额头磕在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前将军饶命!是那羊肉……俺娘和娃三个月没见着荤腥了……”

刘妧没看那校尉,只是走到李广面前,声音放得很轻:“前将军可知,军械库里登记的精铁,有多少被熔了铸私剑?”她指向墙角一堆废铁,上面还沾着新鲜的磨痕,“前儿个熔了十斤,里面掺了三成熟铁,这样的材料,怎么铸得出能穿透匈奴皮甲的好弩?”

李广嘴唇动了动,最终没说出话。他转身走出工坊,背影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佝偻,腰间的虎贲弓晃悠着,弓弦上那几处用细麻绳缠着的地方,在风中微微颤动。路过熔炉时,他忽然停住脚,盯着炉中翻滚的铜水看了许久,喉结上下滚动着,像是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深夜,工坊里的油灯结了灯花。刘妧和那色波还在琢磨投石机的配重,案上摆着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头和铜块。“用石头当配重,起落快,但得算准重量,”那色波用生硬的汉语说着,同时用波斯语比划着杠杆原理,他带来的羊皮图纸边缘磨得发毛,上面用红赭石画着复杂的杠杆结构,旁边标注着歪歪扭扭的汉字:“重三百斤,飞三百步”。

张小七趴在案边打着哈欠,算筹在他指间来回滚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这边石头重三百斤,那边弹丸重二十斤,杠杆长五尺……”他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像油灯的火苗,“公主,公输师傅说,弩炮的炮架得用槐木,耐震!我算了算,槐木的纹路跟弩臂的受力方向……”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哈欠打断了。

这时,帐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霍去病端着个陶盆进来,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粟米粥。“陛下的密旨到了,”他低声说,把一卷用黄绢裹着的密旨递给刘妧,“还送来了新的精铁,是从西域商队那换来的块炼铁,硬得能划破铜钱。”他指着门外,几辆盖着油布的马车停在雪地里,车轮碾出的车辙里结着冰。

刘妧展开密旨,借着油灯看了几行,忽然抬头看向李广的营帐方向。霍去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李广的营帐还亮着灯,窗纸上映出个晃动的人影,像是在伏案书写。“前将军今晚没睡,”霍去病低声说,“我路过时,听见他在帐里念叨‘算筹’‘弧度’什么的,还以为是说梦话。”

天快亮时,第一具算学弩炮终于调试完成。刘妧用刻刀在炮身上细细凿下“天工”二字,青铜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让她打了个寒噤。旁边的公输班捧着个青铜弩机,上面刻着细密的刻度:“公主,这望山改造成了瞄准器,往上抬一格,就是三分仰角。”

李广不知何时来到了工坊门口,他穿着件打了补丁的棉袍,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画着弩炮的改良图,旁边用朱砂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却工整:“弩臂夹角可缩五分,配重石宜方不宜圆……”纸的边角磨得发毛,显然是被反复看过多次。他看见刘妧望过来,猛地把纸往袖筒里塞,却不小心掉在地上。

试射时,漠北的晨雾还没散。刘妧亲自点燃引火绳,“滋滋”的燃烧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石弹划破雾气,精准地砸在三百步外的土靶中央,炸出个深不见底的坑。周围的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有个缺了胳膊的老兵拄着拐棍往前凑,抹着眼睛说:“这下好了……俺那被匈奴城墙射死的兄弟,也算能瞑目了……”

李广站在人群最后,手里还攥着那张旧弩。他看见张小七正教那色波用算筹计算弹道,少年的手指在筹杆上飞快移动,阳光穿过算筹,在沙地上投下细小的影子。远处的工坊里,炉火正旺,映红了工匠们黧黑的脸,有人举着刚铸好的弩臂大喊:“成了!这回火候正好!”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土,打在李广的旧弩上。他低头看了看弩臂上那道深可见骨的裂痕,又抬头望了望被弩炮砸出的深坑,喉结动了动,终于慢慢松开了攥着旧弩的手。那弩“啪”地掉在地上,弓弦颤动着,发出一声悠长而微弱的嗡鸣,像是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