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残荷(1 / 1)

时序刚入初秋,暑气尚未褪尽,天空却已染上一层青灰色的薄纱。护城河的水面浮着细密的雨脚,像谁把碎银撒进了碧玉盘,叮咚声里泛起点点涟漪。我常于这样的午后漫步河沿,看那曾经撑起半阙夏日繁华的荷塘,此刻正演绎着一场静悄悄的谢幕。

李商隐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仿佛是为这般景致量身定制的注脚。记得七月流火时,这里还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盛景——田田荷叶如绿云堆叠,粉白的荷花或含苞如少女垂眸,或盛放似美人展颜,蜻蜓立在卷边的新叶上,鱼戏莲叶间搅碎满池光影。而眼下不过月余,繁华便如退潮般消敛,只剩残荷兀自立于浅滩水际,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诗行。

残荷的美,是褪去雕饰的本真。那曾托举过露珠的荷叶,如今卷成褐色的喇叭,边缘翻卷着焦枯的褶皱,像是被岁月之手反复摩挲的羊皮纸,脉络却愈发清晰可数。茎秆不再是盛夏时的挺直秀逸,有的佝偻着腰,将沉甸甸的莲蓬垂向水面;有的中空的秆身被风雨吹出裂痕,却仍以一种倔强的弧度指向天空。水面上漂浮着半片残叶,叶脉如老人手上的青筋,在水中投下参差的影,偶有小鱼从叶底掠过,搅碎满池秋色。

这让我想起敦煌壁画上的飞天,当衣袂不再飘舞,当璎珞不再璀璨,那些历经千年风沙的线条,反而更见风骨。残荷亦如是。它不再需要蜂蝶的追捧,不再依赖游人的惊叹,甚至连池水也退至脚踝,露出淤泥覆盖的根茎。但你看那支棱着尖刺的荷梗,即便叶片凋零,仍牢牢攥着未拆的莲蓬,里面躺着饱满的莲子,像母亲守护着最后一枚勋章。苏轼\"荷尽已无擎雨盖\"的叹惋,在此时却成了最好的注脚——当外在的华彩剥落,生命的内核才得以显影。

某日路过荷塘,正逢骤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残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碎玉在盘中跳动。那些弯曲的茎秆在风雨中起伏,却始终未折,叶片兜住雨水,又将其化作串串珍珠滚落。这让我想起去年冬日见过的残荷:雪覆枯茎,冰裹残叶,却依然有一两支莲蓬昂然立在冰面上,莲子在壳中静静沉睡。原来残荷早已懂得,凋零不是终点,而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态。

在扬州瘦西湖的船娘曾告诉我,荷花谢尽后,藕根便在泥中积蓄力量。春日抽芽,夏日开花,秋日成藕,这是千年不变的轮回。残荷的从容,正源于对生命节律的深谙。就像陶潜归隐田园,褪去官服后的粗布麻衣,反而更见精神;苏轼被贬黄州,在赤壁江头写下\"大江东去\",于人生低谷处活出了豁达。残荷的枝干上,每一道裂痕都是岁月的刻痕,每一处弯曲都是与风雨协商的姿态——它不抗争,却也不妥协,只是以最自然的方式,完成生命的过渡。

深秋的某个清晨,我在荷塘边遇见一位写生的老人。他的画布上,残荷的茎秆用枯笔勾勒,叶片以淡墨皴擦,却在莲蓬处点了几笔赭红,像是夕阳的余晖。\"年轻人,\"他说,\"残荷最见筋骨。\"细看那茎秆,虽细如竹筷,却有隶书般的苍劲,每一道转折都含着劲力,正如郑板桥笔下\"千磨万击还坚劲\"的竹石。

曾见一支残荷在凌冽的北风中摇曳,茎秆几乎与水面平行,却始终未断。它的根须深扎在泥里,用整个夏天积蓄的力量对抗严寒。这让我想起敦煌莫高窟的壁画修复师,在幽暗的洞窟里日复一日修补残损的壁画,用耐心和技艺对抗时间的侵蚀。残荷的坚韧,是一种无声的抗争——它不追求盛开时的绚烂,却在凋零后坚守到最后一刻。当所有的叶片都飘落,当莲蓬里的莲子都沉入泥中,那支光秃秃的茎秆仍在水面上站立,直到被积雪压弯,被冻冰包裹,却始终保持着向上的姿态。

冬至前后,荷塘会被抽干水,露出黑褐色的淤泥。此时的残荷已完全枯萎,茎秆倒伏在泥地上,叶片碎成腐叶,却见挖藕人踩着齐膝深的泥,从土中翻出雪白的莲藕。那些曾支撑过繁华的根茎,此刻正以另一种形式延续生命。\"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残荷的奉献,是从盛开到凋零的全程参与。

在江南的水乡,人们相信残荷的腐烂会滋养塘泥,为来年的荷花提供养分。这让我想起日本茶道中的\"侘寂\"美学——欣赏残缺之物,懂得万物皆有轮回。残荷的叶片在水中分解时,会释放出养分,滋养水中的微生物,而莲蓬里的莲子,有的沉入泥中等待萌发,有的被鸟儿衔走,在更远的地方扎根。生命的链条从未断裂,只是以不同的形态循环往复。就像古寺里的香火,一炷燃尽,青烟飘散,却留下缭绕的香气和虔诚的心意。

中国文人对残荷的偏爱,始于魏晋,盛于唐宋。李清照曾在《声声慢》中写\"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看是写秋愁,细读却见她在残荷的影子里照见自己:南渡后的颠沛,如残荷在风雨中飘摇,却仍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刚劲。元代画家倪瓒画残荷,寥寥数笔,不施色彩,却在留白处见风骨,恰似他\"宁向秋草寒,不随春风荣\"的人生选择。

西方艺术中也有对枯萎之美的礼赞。梵高的《向日葵》,从盛放的金黄到枯萎的棕褐,都被他赋予热烈的笔触;马蒂斯晚年的剪纸作品,用残缺的色块拼贴出生命的绚烂。但东方的残荷更具哲学意味——它是儒家\"君子固穷\"的坚守,是道家\"虚静守柔\"的智慧,是禅宗\"本来无一物\"的顿悟。当我们在残荷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便懂得生命的美不在于外在的完整,而在于内在的坚韧。

在这个追求\"即时美丽\"的时代,残荷的存在是一种温柔的反抗。我们习惯了网红景点的打卡式欣赏,习惯了美颜滤镜下的完美表象,却常常忽略了生命中那些不那么\"光鲜\"的时刻。但残荷告诉我们:真正的力量,往往藏在褶皱里;真正的美,需要耐心等待时光的淘洗。

曾在医院陪护病人,见窗前的梧桐叶渐渐枯黄,却始终挂在枝头。那些蜷缩的叶片,多像病房里老人的手,布满斑点却温暖有力。那一刻忽然明白,残荷之美,是接纳生命的每一个阶段。就像日本作家吉本芭娜娜在《厨房》中写的:\"人要学会和寂寞共处,就像植物学会和冬天共处。\"当我们不再恐惧凋零,不再逃避衰老,便能在残荷的姿态里,看见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暮色中的荷塘,残荷的剪影被夕阳拉长,像一群沉默的智者。水珠从枯卷的叶尖滴落,惊起一圈圈涟漪,又归于平静。忽然想起《金刚经》里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残荷的智慧,或许正在于\"不住\":不执着于盛开时的繁华,不悲叹于凋零后的寂寥,只是顺应自然,在每一个阶段都活出本真的模样。

当我们在生活中遭遇挫折,当梦想被现实折弯了腰,不妨想想残荷:那些弯曲的茎秆里,藏着比笔直更强大的韧性;那些残破的叶片上,写着比完整更深刻的故事。生命的长河从不停息,而我们,终将在某个初秋的雨天,懂得欣赏水面上那支摇摇欲坠却永不倒下的残荷——那是时光写给我们的情书,关于从容,关于坚韧,关于生命永不褪色的美。

站在季节的渡口,看残荷在风雨中轻轻摇曳,忽然明白:原来最好的活法,便是像残荷这般,把每一次凋零都当作生命的修行,在岁月的沉淀中,慢慢长出属于自己的风骨。当繁华落尽,当铅华洗去,我们终会懂得,生命的真谛,从来都不在盛开时的绚烂,而在凋零后依然挺立的姿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