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包茅记(1 / 1)

当晨曦的第一缕阳光缓缓地洒落在田埂上时,我总是喜欢沿着河堤漫步。清晨的微风轻轻拂过,虽然三月的风仍带有丝丝寒意,但这丝毫不能阻挡新草在枯黄的草丛中奋力挣出一抹绿意。

我悠然地走着,目光随意地扫过四周。忽然,一抹翠绿映入了我的眼帘。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斜坡上的几簇茅草。它们的颜色是如此的青翠欲滴,宛如谁不小心打翻了翡翠匣子,将那浓郁的绿色洒落在了这片斜坡上。

这些茅草的叶子细长而柔软,叶尖上还挑着晶莹剔透的露珠。那露珠在阳光的映照下,宛如一颗颗璀璨的珍珠,闪耀着迷人的光芒。它们倒映着整个初春的澄明,仿佛将这个季节的清新与生机都融入其中。

这种野草实在是再普通不过了,几乎随处可见。无论是在水岸的低洼处,还是在碎石的缝隙里,甚至是在断垣残壁之上,都能看到它们那孤独而瘦弱的身影。

它们的叶子细长如柳丝一般,茎秆也不过只有竹筷那般粗细,看上去十分脆弱。就连它们所开出的穗子,也是灰蒙蒙的,完全没有芦花那般的艳丽和张扬。

然而,就是这样一种毫不起眼的野草,却总能让我想起菜园里的那道竹篱笆。那些年,爷爷总是颤巍巍地蹲在篱笆旁,用茅草仔细地捆扎着篱笆。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熟练地将草茎翻转、缠绕,那动作竟然比麻绳还要柔韧。

每当我看到这种野草,脑海中就会浮现出爷爷那慈祥的面容和他专注的神情。那道竹篱笆,不仅是菜园的边界,更是我童年回忆的一部分。

“楚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历史的长空,猛然间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两千六百年前的那个时代,仿佛在这一刻被重新唤醒。

那时,齐桓公的旌旗如乌云般遮蔽了天空,他率领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如雷霆万钧之势压向楚国。而在他那篇问罪楚国的檄文中,这条罪名赫然列于其中。

那是一个周室衰微的时代,中原诸侯们虽然各自为政,但却在某种程度上还保留着一种奇异的默契。这种默契,或许是对古老礼法的一种敬畏,又或许是对彼此实力的一种忌惮。

然而,谁能想到,这看似微不足道的苞茅,竟然成为了霸主兴师问罪的绝佳借口。这卑微的野草,本是楚国向周室进贡的物品之一,却因为三年未贡,引发了如此轩然大波。

这不禁让人感叹,在那个时代,礼法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即使是最卑微的事物,也能成为维系社会秩序的重要信物。而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看似更加自由、开放的时代,却是否也失去了一些对传统和礼法的敬畏呢?

在汉水边长大的楚人,对于这种情况或许会发出一声轻笑。因为他们世世代代都习惯用青茅来过滤酒液,让原本浑浊的醪酒在祭祀之前变得清澈纯净。而在楚辞中所描述的“蕙肴蒸兮兰藉”,那股浓郁的馨香,很大程度上都要归功于这种看似毫不起眼的植物。

然而,周天子所要求的,又岂止是区区几束茅草呢?他真正想要的,是让南国的楚人能够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匍匐在他的脚下,是让这个被视为蛮夷之邦的国家对中原的礼制表示臣服。因此,这普通的包茅便成为了一种最佳的衡量尺度,它精确地丈量着权力的边界,也决定了楚人在周王朝中的地位和待遇。

蹲下身细看,草叶边缘密布着肉眼难辨的锯齿。这让我想起春秋青铜器上的雷纹,古人把茅草视作沟通天地的灵物,或许正因它柔中带刚的特质。雨水丰沛时,它们谦卑地贴伏地面;待天旱地裂,深埋土中的根茎又能蛰伏经年。农人割去一茬,转眼又生新绿,倒比精心侍弄的兰菊更通晓生存之道。

记得某年大旱,龟裂的稻田里只剩茅草还泛着青色。祖父取下梁上悬着的旧茅,教我编草鞋。他说灾年粮食金贵,草根都要省着吃,可编鞋的茅草却从不短缺。老人粗糙的手指在草茎间穿梭,像在梳理时光的经纬。而今挂在老屋墙上那双经历岁月洗涤草鞋,与新采的茅草标本相映成趣。

暮色渐浓时,河堤上的茅草在夕照里镀了层金边。风过时层层绿浪起伏,恍惚与两千年前的云梦泽连成一片。当年楚使屈完面对齐侯大军,不卑不亢道:\"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此刻风中摇曳的细叶,是否还藏着那个古老南方特有的骄傲?那些被捆作贡品的茅草,可曾沾染过汉水烟波的清冷?

归途经过新建的公园,工人们正在移栽名贵花木。我驻足看他们铲掉几丛野茅,忽然想起《诗经》里的\"白华菅兮,白茅束兮\"。古人婚丧嫁娶皆用茅草,或为信物,或作祭器,而今它们却成了园林里的杂草。斜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恍惚与那些被历史碾碎的草茎叠在一处。

夜色漫上窗棂时,书案上的玻璃瓶里插着几支新采的茅穗。灯光下灰白的穗子泛着珍珠母的光泽,令我想起博物馆里陈列的战国箭镞——那些青铜锋芒沉睡千年,而造就它们的烈火,最初或许只是某束茅草点燃的星火。渺小与伟大,原是如此相依相生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