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静地端坐在妆台前,修长的指尖轻轻抵着檀木妆匣那精致的铜扣,随着时间的推移,指腹已被磨得隐隐作痛。
那铜扣透着彻骨的冰凉,仿佛带着岁月沉淀的沉稳质感,似乎能将我心头那翻涌不息的复杂情绪稳稳压住。
瞧那檐角,红绸依旧欢快地翻卷着。
这三日以来,漫天星辉凝集成的红绸始终未曾消散,就连眼前的铜镜也被染得暖融融的,仿佛是将这世间所有的温柔都精心织进了这片绯色之中。
微风穿堂而过,那红绸便轻轻摇曳起来,发出丝绸摩擦特有的细碎“簌簌”声,宛如一位知心人在我耳边轻声低语。
缓缓打开妆匣,匣底静静压着半支断簪。
那是前世我在咽气之前,从母亲棺椁里艰难摸出来的。
簪身显得粗糙而质朴,断裂处的边缘微微翘起,当我握住它时,掌心会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
但正是这种刺痛,让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它所承载的记忆重量。
回想起当时,我被庶妹狠心灌下鹤顶红,浑身冷得直打哆嗦,可脑子却异常清醒。
母亲被诬陷通敌的那个夜晚,她塞给我的玉珏残片还安静地躺在袖中。
而那断簪的尾端恰好缺了一块,正好能够嵌住这片残片。
毒药在我的血脉中迅速蔓延,五脏六腑仿佛坠入了寒冷的深潭。
但就在那一刻,我仍然清晰地记得断簪与玉珏契合时那清脆的“咔嗒”声,那声音就像是命运齿轮终于咬合的信号。
突然,镜中的倒影变得模糊起来,一双温软的手轻轻覆上了我的手背。
我的指尖刚一触及那双手,便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温度。
那温度轻柔却又不容小觑,宛如春日的晨光轻柔地洒落在雪地上,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寒冷。
我猛地抬起头,镜中竟浮现出一张与我有七分相似的脸。
那张脸上眉梢眼角都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恰似春夜的融雪般柔和,又好似前世我躲在屏风后偷偷观望时,母亲哄着乳母怀里小阿哥的模样。
“阿月。”那声音轻柔得如同落在鬓角的星子,“这一世,要嫁得风光。”
我的喉头发紧,指尖缓缓抚过镜中那双手。
记忆里,母亲最后一次抱我,是在我七岁染痘的时候。
她不顾禁令,毅然掀开我脸上的纱,温柔地说:“阿月别怕,母亲在。”
那时,她的怀抱温暖得胜过炭火炉。
如今,隔着镜面,我只触碰到一片虚无,却仿佛又真真切切地握住了她的温度。
后来,她被发落到宗人府,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触碰过她的温度。
“这一世,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嫁给他了。”我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尾音微微发颤。
妆奁里的金步摇被红绸映得闪闪发亮,那光芒就像顾沉舟眼尾的那道金纹,在光影的交错间闪烁不定,仿佛是星辰落入了人间。
三日前,他拉着我跑向地宫,玉带勒得我手腕发红。
但他掌心的温度比星辉还要炽热,他轻声说:“三日后,都依你。”
那时,他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耳畔,带着一丝笑意,又藏着几分急切。
突然,院外响起了激昂的唢呐声,喜乐的调子陡然拔高,震得窗纸沙沙作响,就连屋内的铜铃也跟着嗡嗡鸣响。
我紧紧攥住断簪,玉珏硌得掌心生疼——是迎亲的仪仗到了。
皇帝亲赐的“星辉仪仗”早已在朱雀街整齐排开,听说连龙辇都撤掉了,让这队仪仗从太极殿一直铺到苏府门前。
此刻,街道上想必灯火辉煌,百姓们夹道欢呼,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花果的芬芳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氛围。
红盖头轻轻落在我的肩头,我听见外头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踏碎了青石板上的星光。
我想象着顾沉舟的玄色礼服上应该绣着白虎纹了,他总是说白虎符是婚书印章。
前世,他攥着我的手说“等你回来”的时候,虎符还在他腰间坠着。
那时,我们站在城楼上,风吹起他的衣袍,他深情地说:“若我回不来,你也要好好活着。”
轿帘被风掀起了一角,我瞥见他玄色的靴尖停在了阶前。
侍从刚要抬手掀帘,他突然伸手拦住,广袖垂落扫过青石板,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檐角的红绸:“我来。”
轿帘被他轻轻撩起,一个玄色的身影笼罩下来。
阳光透过红绸洒在他的脸上,他眼尾的金纹亮得刺眼,比三日前地宫那夜更加浓郁,就像把星星揉碎了嵌进了皮肉里。
他专注地盯着我眉心,喉结动了动,问道:“怎么没点朱砂?”
我望着他发顶飘着的红绸,突然笑了:“你若不点,我便不嫁。”
他的指尖在金粉碟里轻轻蘸了蘸,那温度隔着胭脂扫过我的眉心。
金粉落下的瞬间,我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星子,那光芒和前世我咽气前他眼里的光重叠在了一起。
那时他说“我等你回来”,现在他说:“阿月,我点了。”
唢呐声突然高亢起来,震得轿身轻轻晃动,仿佛连天地都在为这场盛大的婚礼欢呼喝彩。
我隔着盖头都能清晰地听见外头百姓的欢呼声,他们喊着“双星同辉”,喊着“巫医诅咒化良缘”。
那些曾经把我视为灾星的人,如今也在真心为我们祝福。
顾沉舟的手缓缓伸进来,掌心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但他却轻轻地托着我的手腕,仿佛捧着一件无比珍贵、易碎的珍宝。
他低声说道:“宗祠。父亲在等。”
苏府宗祠的青铜鼎还散发着冷光,我轻轻掀起盖头一角,看见父亲背对着我们站在鼎前。
他腰间的侯印垂落,映着鼎中跳动的火光,火焰舔舐着青苔的气息,带着一丝草木的清香。
在青烟的缭绕中,我恍惚看见一个穿着凤袍的身影——那是先皇后,母亲的姑姑,当年因巫医血脉被幽禁至死的那位。
父亲跪下去时,膝盖撞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很响亮,仿佛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琉璃瓶,里面装着一点暗绿的青苔。
那是母亲当年在宗人府墙根采的,她说要留给苏氏嫡女洗清冤屈。
“苏氏嫡脉,自此以仁德立世。”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当青苔撒进鼎里的瞬间,火焰“轰”地窜起,映得他眼角发亮,“阿月母妃,你若在天有灵……”
门外喜乐声越来越近,还混杂着百姓的欢呼声。
父亲起身时,我看见他腰间的玉佩在晃动——那是母亲当年送给他的定情物。
前世他说那是庶妹母亲送的,现在终于挂回了原处。
“阿月。”他转身朝我伸出手,掌心有一块淡青胎记,和我手背上的一模一样,“该去太极殿了。”
顾沉舟的手指在我掌心轻轻一扣,他的温度透过红绸渗透进来,就像当年地宫那根连在一起的灯芯。
外头的欢呼声突然变成潮水般的“世子妃”,我仿佛听见太极殿的石狮子在风中低鸣,龙旗猎猎作响。
“走。”顾沉舟轻声说道,他的玄色广袖扫过我裙角的星辉刺绣,像两簇交缠的火焰。
太极殿的门槛高得有些扎脚,我被顾沉舟牵着,玄色绣白虎的广袖扫过我裙角的星辉,依旧像两簇交缠的火焰。
龙椅上明黄锦缎散发着暖光,皇帝指尖的玉珏突然晃了我的眼——那是半块青碧,纹路竟与我袖中母亲的残片严丝合缝。
“阿月。”顾沉舟的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一碾,体温透过喜服传递过来,“是先皇后的。”
我的喉间一阵发紧。
前世母亲被污蔑通敌时,曾哭着说“阿月若见着另半块玉珏,便知我清白”。
原来先皇后将玉珏分作两半,一半随她入宗人府,一半藏在帝王手里。
皇帝将玉珏举高,两瓣青碧在烛火下完美拼作一轮满月。
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袖中残片烫得几乎要灼穿锦缎。
顾沉舟的手突然收紧,指节抵着我腕骨,轻声说道:“当年先皇后临终前求陛下,若苏氏嫡女能寻到残珏,便为她正名。”
“今以星辰为证,以血脉为契。”皇帝的声音震得殿角铜铃轻响,“顾沉舟、苏明月结为夫妇!”
头顶琉璃瓦突然变得透亮,我仰头时不小心撞进顾沉舟怀里。
星轨从穹顶倾泻而下,银亮的光流在梁间盘旋,竟神奇地凝作两条金鳞龙形,绕着太极殿欢快地飞了三圈。
朝臣们的惊叹声炸成一片,我却只专注地听见顾沉舟胸膛里的心跳——和前世他坠崖前,我贴在他心口时听见的,一模一样。
“看见了么?”他低头轻轻吻我的发顶,龙鳞般的星光落进他眼尾金纹里,“星辰都在给我们证婚。”
夜宴的灯火自宫墙缓缓漫上来时,顾沉舟的指尖在我掌心画了一道圈。
我乖乖地跟着他穿过廊下攒动的人影,他的广袖扫过每盏宫灯,灯芯便“噗”地爆出灯花——就像在为我们指引方向。
观星台的风带着晚春的花香,我扶着汉白玉栏杆往下望,夜宴的烛火连成了星河,那景象倒比天上的星河还要明亮。
顾沉舟站在我身后,解玉带的动作很慢,银钩扣环的轻响在风里散成碎玉:“前世我坠崖时,这玉带勾住了半块崖石。”
我缓缓转身,看见他腰间只剩一条素色中衣系带。
玉带是玄色织金,他指尖蘸了一点酒,在带尾认真地写了两个小字——“同轨”。
“今生你救我那夜,血渗进了这带子里。”他将玉带绕过我的手腕,又绕自己一圈,系了一个活扣,“现在,生死都绑在一起。”
玉带回温时,我想起那夜他胸口插着短刀,鲜血浸透了我的衣袖。
我哭着给他止血,他却笑着说:“阿月,我终于能欠你一条命了。”此刻带尾的“同轨”还带着酒气,他的体温隔着缎面熨着我腕骨,比任何金缕玉镯都要贵重。
“此生不负。”我低头轻轻碰他的额头,星子落进我们交缠的玉带里,“来世再续。”
次日破晓,我披上凤袍,金线硌得肩背隐隐作痛。
顾沉舟贴心地替我戴上星冠,十二串珍珠垂下来,在我眼前晃成了帘幕。
他突然轻声低笑:“像前世你躲在屏风后,珍珠帘晃得我眼晕。”
太庙的晨雾还未散去,青瓦在晨光里泛着淡金的光泽。
我与顾沉舟并肩站在阶前,身后是满朝文武,是跪了半街的百姓。
风卷着香灰扑面而来,我眯眼望向南方——苏府的飞檐上,族徽已换成星辉图腾,晨雾里隐约能看见家训碑上新刻的字:“以仁为本,以智为守”。
“看什么?”顾沉舟顺着我的目光望去,指尖替我拂去鬓角的香灰。
“看母亲的冤屈散了。”我轻轻摸他腰间的白虎符,符身还带着他的体温,“看苏氏的脊梁直了。”
他突然牵起我的手,往太庙深处走去。
晨钟撞响时,我听见百姓的欢呼声漫过宫墙,如同涨潮的大海。
星冠上的珍珠串轻轻晃动,映着顾沉舟眼尾的金纹,那是我们的婚书,是星辰给予的聘礼。
“阿月。”他在太庙门前停住脚步,转身时凤冠上的珍珠串与他的金纹撞出细碎的光芒,“往后的路,我陪你走。”
我望着他眼底的星河,突然露出灿烂的笑容。
前世我攥着断簪咽气时,以为这一辈子都会是黑暗无光的。
可现在,顾沉舟的手温暖地焐着我的,苏府的族徽闪耀着光芒,天上的星子落进我凤袍的刺绣里——原来这一世,真的能够活成光。
“好。”我用力回握他的手,任晨雾慢慢漫过我们交缠的手腕,“我们去看,属于我们的星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