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二刻,翰林院大门终于缓缓开启。
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此刻夜风如铁,那蹄声瞬间踏碎门前惨白的月色,奔至青石长街,接着当先的骑士振臂一扯,那马蹄霎时间离地高抬,接着重重的落在地面,马上骑士却身如磐石,淡淡的黑影落于地面,一动不动。
门内,那侍从见其来势汹汹,本就存了几分敬畏的心思,此刻见他停下,赶紧打着灯笼上前几步,扯着嗓子询问,“来者何人?”
那骑士却不答,只是向着那侍从的灯火,森然亮出了一面金黄色的令牌。
那侍从定睛一看,顿时吃了一惊,赶紧将腰更深的弯了弯,“原来是皇城司的大人,只是不知这么晚了,您……”
“陛下有旨,”那骑士将令牌一收,沉声道,“要许淮沅许大人速速随我进宫。”
那侍从闻言怔了怔,下意识地开口,“今夜翰林院公务属实繁忙,许大人病弱,刚刚才忙完手里的活儿……”
马上骑士瞬间转过脸,目光沉沉压下来,“嗯?”
“小人立马去请,请大人稍候!”见势不妙,那侍从立马见风使舵的躬身,转头就往里面跑,不一会儿便带着许淮沅重新出现在了门口。
马上骑士目光一扫,跳过那点头哈腰的侍从,直直落在了许淮沅身上。
月色朦胧的光晕下,许淮沅着一身略显单薄的白色锦袍,脸色比那月光更显苍白,唇色浅淡,身形在夜风中显得有些伶仃,唯有一双眼眸沉静依旧,如同古井深潭。
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是一片白色。
马上骑士看着他,却依稀想起来,似乎许淮沅这人不爱那些浓墨重彩的颜色,他每次见到他,他总是穿的都是浅淡的服饰,淡如清水,实属无趣。
这样的人,为何公主偏偏对他情有独钟?
然而不等他的思虑终结,许淮沅却已经抬头,对着马上的汪泓微微颔首,“汪大人。”
是的,马上骑士正是汪泓,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将他这副病骨支离却偏要强撑的模样尽收眼底,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了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管他的呢,反正不关他什么事。
汪泓面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客套笑意,声音放得和缓了些,“许大人辛苦。深夜叨扰,实非得已。陛下急召,还请大人即刻随我入宫一趟。”
语气虽客气,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催促。
许淮沅咳嗽两声,以袖掩唇,缓了缓才抬眼问道,“不知陛下夤夜召见,所为何事?可是有紧急政务需臣草拟?”
汪泓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说出来的话却圆滑得像抹了油。
“圣心难测,咱家岂敢妄加揣度?许大人到了御前,自然就明白了。请吧,莫让陛下久等。”
他侧身让开道路,露出身后的一辆马车。
“请。”
深宫内苑,夜色浓得化不开。皇帝的寝宫养心殿此刻门窗紧闭,往日里据守在门前的太监宫女都十分反常的远远躲开去,在廊下穿梭,偶尔来来回回地为那屋里顶了天的主子端茶点灯,却个个都寂静无声,做完应做的事立马便低头退下,丝毫不敢流连迟疑,所以,人虽多,却只有偶尔掠过屋檐的风,在墨黑色的瓦片上刮出些细碎的声响。
屋内,重重帷幕低垂,隔绝了外界的清冷月光,只余下殿角几盏宫灯,散发出昏黄而摇曳的光,将殿内陈设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巨兽躲在阴影里,狰狞可怖,似乎要在某一时刻扑出来,将来人性命无声收割。屋内空气也不大清新,处处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龙涎香,两种气息交织,却形成一种沉滞而压抑的氛围,几乎令人窒息。
汪泓只带许淮沅到了宫门口,便有太监上前引着许淮沅悄无声息地穿过层层珠帘帷幔。
那太监名叫荣安,算得上是陛下的家生子,年纪已经大了,走路不大利索,可以说两人的脚步不算轻,可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却几近无声。
荣安驼着背,最终停在最内层一顶明黄色的九龙盘云帐幔前,帐幔厚重,隐约可见其后倚在龙榻上的模糊人影,却看不清面容。
“陛下,”荣安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极其的恭谨,“许大学士到了。”
帐内沉默了片刻,才传出一个略显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极大的力气。
“……终于来了?爱卿!近前些说话。”
那声音透过帐幔传来,更添几分飘忽与威压。
“臣,许淮沅,叩见陛下。”许淮沅撩袍跪落,动作间牵动气息,又是一阵压抑的轻咳。
“咳……你身子不好,快起来吧。赐座。”皇帝的声音顿了顿,带着沉重的喘息。
“朕……近日也是圣体违和,总觉心神不宁,夜不能寐。这满朝文武,能替朕分忧解难的,竟似找不出几个……”
许淮沅谢恩起身,在荣安搬来的锦凳上虚虚坐了半边,垂眸恭敬道。
“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上苍庇佑。龙体违和,当静心调养才是。朝中诸事,自有各部大臣为陛下分劳。”
“分劳?”
帐内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若真能分劳,朕也不必深夜召你前来了。淮沅啊……”
皇帝的声音陡然转沉,像是未经打磨的砂纸,刮过寂静的殿宇。
“北境……近来颇不太平,燕王也快回京了……”
许淮沅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
“臣亦有耳闻。燕王殿下戍边劳苦,回京述职亦是常理。”
“是啊,”皇帝长叹一声,似是陷入某种回忆,“朕这个弟弟啊,真是让朕为难……你知道吗?他肯定是恨朕的……”
许淮沅眉头微微一簇,果不其然便听见皇帝的声音缓缓传来。
“他当年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总是跟在朕后面‘哥哥哥哥’的喊……直到那年淑妃娘娘不知怎得居然想不通,做了那事……结果被父皇厌弃,落得个一碗毒酒赐死的下场……唉,我还劝了父皇……咳咳……但是奈何父皇不听啊,所以后来啊,我这个弟弟再也没唤我一声‘哥哥’了……”
殿内气氛骤然紧绷,空气仿佛凝固。而荣安侍立在侧,眼观鼻,鼻观心,面对如此皇家密辛冷静的如同泥塑木雕,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
许淮沅沉默片刻,对这本不该他听见的内容绝口不提,声音也依旧平稳。
“陛下多虑了。燕王殿下忠君体国,乃国之柱石。陛下待其恩重如山,殿下必感念于心。”
“恩重如山?”皇帝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讽刺,“但愿如此吧!他现在越长越大,心思也越发难猜了……朕……朕的身子最近不适,所以需要一个明白人,替朕……好好看着他!”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倾泻而下。
“淮沅,你许家这些年,桩桩件件……朕心里都清楚。若非念在你父亲的份上,念在你尚有几分才学,还算懂事……你以为,你还能安稳地坐在翰林院那把椅子上吗?”
这番敲打,赤裸裸,沉甸甸,将帝王心术的冷酷展现得淋漓尽致。旧事重提,既是警告,也是筹码。
许淮沅立马起身,跪伏于地,“臣该死。”
“起来起来,”皇帝似乎有些不耐烦,“朕今夜叫你来,不是要听这个‘死不死’的话。”
“是。”许淮沅这才缓缓起身,又坐回凳子之上。
“爱卿啊,你是聪明人,”皇帝的声音缓了下来,却带着更深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穿透帐幔,“我这几个子女之中,论才能,其实没有人能比得上我那个野心勃勃的女儿,但是就可惜,她是个女儿。”
似乎是累了,皇帝咳了咳,缓了缓,这才继续开口。
“后宫女子,公主也罢,后妃也罢,再有才华,也与国计民生无用。菀儿饱读诗书,擅长音律,若是以此陪伴她未来的夫君,令她的夫君开心,便已是最大的用处了。可是她偏偏妄想像文武大臣一样献策杀敌,实在是令朕头疼。”
许淮沅垂眸,不答。
“所以你看,朕身边的子女兄弟,都让朕考虑颇多……咳咳……”
剧烈的咳嗽之后,皇帝的声音这才缓缓传来。
“朕对你,已是天恩浩荡。如今,该是你……替朕分忧的时候了。淮沅,你……懂朕的意思吧?”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落下,却如同千钧重锤,悬在许淮沅头顶。昏黄的灯光映着他苍白的侧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瞬间翻涌又迅速归于沉寂的暗流。殿内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帐内皇帝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许淮沅缓缓抬起眼帘,望向那隔绝了视线的明黄帐幔,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唯有那份恭敬依旧。
“陛下苦心,臣……明白了。”
帐内再无言语传出,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皇帝的声音才从帷幕后传来,“朕乏了,你跪安吧。”
许淮沅沉默的俯下身,行礼,然后又在荣安的指引下无声的退了出去。
“陛下许久未曾这般开怀了。”
两人走在寂静的甬道里,荣安的声音裹着蜜糖似的,脚步也刻意放慢半拍,“还得是许大人,三言两语,便解了万岁爷心头郁结。”
许淮沅掩唇低咳,长长的睫毛垂下,看不出去任何情绪。
“荣公公谬赞了。陛下圣心独照,只怕心中早已有数,今日怕只是同微臣聊聊天,解解闷罢了。”
“您这真是谦虚,”荣安手指在那拂尘之上轻轻摩挲片刻,笑着开口,“您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要文采有文采,要样貌有相貌,可惹得冀京女子们的喜爱呢。”
许淮沅也笑着摆摆手,“荣公公何必打趣我?”
“怎么会是打趣?”荣安的表情隐藏在宫灯之下,看不真切,却依稀能听出他似乎带着笑意缓缓开口,“咱家可是听说,那些爱慕的女子可不少,连咱们安平公主也多次称赞您的才能呢。”
“荣公公真是折煞我了。”许淮沅重重的咳嗽几声,“公主的称赞不过是欣赏罢了,再者,先不说我已娶亲,就单单说我这身子骨,怎么能够配得上公主这般金枝玉叶?”
荣安沉默片刻,顿了顿,他又笑着调侃道,“许大人自谦了……对了,咱家听闻您已经娶了娘子冲喜,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瞧着您近日可精神多了。”
“荣公公,”许淮沅笑了笑,脚步却慢了下来,指了指前方,笑着拱手,“前面就出宫门了,您不必再送。”
“呦,瞧咱家,和许大人谈天论地的,都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荣安也拱了拱手,“那就请许大人慢走?”
“多谢荣公公相送。”
荣安点点头,笑眯眯的看着许淮沅那清瘦的越走越远,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消失,他在原地沉思片刻,转头又回到了养心殿。
“怎么样?”皇帝依旧隐于帷幔之中,只是与刚刚不同,声音带了无限疲惫。
“许大人的身子……的确是不大好。”
“朕要他不大好吗?”皇帝的呼吸似乎有些起伏,“你不是说那药一年内必取其性命吗?为何他还能苟延残喘至今?”
荣安脸色一白,“奴才……”
“朕的时日不多了,”皇帝叹了口气,“若是咽气前还不能把这些世家大族一一扳倒,只怕后患无穷……”
他咳嗽起来,良久才又开口,“还有呢?”
“奴才试探了一下许大人的看法,”荣安斟酌了一下语言,“他似乎……对安平公主别无他想。”
“还算他识相!我这个女儿野心可大着呢,别以为朕不知道她存的什么心思!若是那许淮沅真生了不该生的想法……”
皇帝冷笑一声,接着便重重的喘息起来。
荣安有些忧心,“陛下,奴才去传汤药来……”
“不用,朕自己知道,这幅身子只怕喝什么也没用了!”皇帝长出一口气,颇为忧虑的开口,“你记得,在断气前,朕要将这一切牢牢握在手里。”
荣安叹了口气,深深的俯下身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