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你我才是同谋(1 / 1)

逢晴日 非10 2836 字 5小时前

坐在地上的山骨看着来人,只见那人长身玉立,抬手摘下兜帽之后再垂手,如同暗夜中无声展羽又敛起的玄鹰。

那夜山庄血光中只匆匆一瞥,并未能看清其样貌,只知此人策马带走了阿姊。此刻再见,却也一眼便认出他就是当夜之人,不说容貌,只这气质,便是不容错认的。

虽是搭救之人,山骨却从对方的气质里感受到一股天然的威胁,他莫名一下爬坐起来,大步迈上石阶,赶忙接过阿姊手中陶瓶,就此双手捧瓶,紧挨着站在阿姊身旁。

刘岐的视线先落在山骨身上,再落在他手里捧着的陶瓶上。

少微的反应自是丝毫不虚,她有理有据:“人是你亲手射杀,这份礼我不是都已经送罢你了?山骨不曾在场,我才特意给他这个。”

山骨听着这话,站得愈发挺拔有底气了。

下一刻,小腿却被少微抬脚踢了一下:“这是那晚搭救你我之人,要行礼,喊六殿下。”

山骨揣着陶瓶,也很顺从地抬手行礼:“山骨谢过六殿下!”

刘岐颔首:“不必挂齿。”

东西保住了,山骨心下安定,为阿姊干活的眼色与心情也瞬间回归:“阿姊,我去烧茶待客!”

少微抬了抬下颌,指明方向:“茶室在那儿。”

说着,人已迈步走下石阶,和快步往堂屋里窜去的墨狸擦肩。

墨狸钻进堂屋中,一眼便看到了家奴面前的点心,骨碌一下坐过去。

家奴喝着酒,抬起眼皮看墨狸一眼,想着如今也是有家有业,回头得让人教一教这小子正确的通传方式。

刘岐此来,算是提前递了帖子的,虽是使窦拾一口头传的话。

昨日,少微已答应了他登门的提议,只是让窦拾一向刘岐回话,表明她会在次日天黑之后,让人为他留一道后门,毕竟她与他的关系见不得光,正门是走不成的。

于是今晚天一黑,少微便让墨狸在后门处恭候。

墨狸得了少主交待,务必要避开一切人等,于是一路如一只野狸子般戒备探路,刘岐接受着他的引路,比起做客,更像做贼。

少微也能料想这一路必然麻烦曲折,归根结底,是她初来乍到,还未能将这座宅子驯服,待日后里里外外悉数掌控了,自然就简单多了。

想当初刘岐也只能将她藏在居院卧房里,对照之下,少微便不觉失礼,此刻步伐轻盈地走向那来客,语气坦然:“如今也轮到我来招待你了。”

刘岐露出一点笑意:“多谢姜太祝掌灯相待。”

少微到底不是很习惯做家主招待人,她转头望向堂中,但见墨狸与家奴旁若无人、又吃又喝,语气便不比方才那样坦然了:“随我……进去坐吧。”

刘岐却看向她身后:“春夜和畅,院中也可安坐。”

少微回头,只见午后铺来晒太阳看书的席子和小几仍在。

二人便在庭院中席地对坐,月色与灯火相融,仅有些微吹面不寒的细风,确是个惬意的春夜。

“你的伤,养得如何了?”

刘岐问话间看着少微,此刻虽已全不见那夜的满身血迹,但那一场磨难受伤又坚持完成大祭,显然使她元气大伤,虽养了十余日,面颊仍不见圆润,只好在精神气色尚可。

“算是养好一半了,你让人送来的药材补品我都吃了。”少微答罢便也问他:“你呢?”

刘岐答:“也已养好一半了,你让人送来的鱼汤鸡子我也都吃了。”

说罢这学人的话,又道:“但我伤得轻,不比你险些丧命,无法与你相提并论。”

“我体魄强健,恢复得也比常人要快,这一点,你自也不必与我作比。”少微每当占据上风时,总是尤其慷慨:“况且你本就有腿疾在身,慢慢养着就是了。”

刘岐却听阿娅解释过她异于常人的体魄也伴随着某种经过调理的顽疾,并非生来就具有的优势。

而她此刻的视线随之落在了他盘坐着的双腿处,忽然问:“我听说你的腿疾……是当年鲁侯所伤?”

刘岐点头:“是。”

少微犹豫了一下,还是问:“我还听说,你因此记恨与他,这也是真的吗?”

有此一问,是因此事归根结底是她带来的变数,她也要借此理一理局面的变化。

“当年我年幼,待赶回京中时,在宫门外目睹舅父与兄长的尸身被祝执等人折辱残坏。”刘岐垂下眼,道:“一时冲动,便要拔剑上前。”

他的语气已称得上平静,再抬眼时,完全恢复如常:“出箭伤我,是鲁侯情急之下的阻拦相救之举,我若因此记恨,当夜那一箭只该贯穿我的喉颈才对。”

少微抬眉:“那你就是在做戏了?”

刘岐似笑非笑:“彼时若冷静得太快,太过明晓敌我是非,于己于彼都很危险。”

少微听懂了,仍看向他的腿:“当真再治不好了?”

这“当真”二字让刘岐敛下了眼睫,他无意识地握起右手,隔着衣袍横压在那条腿上,道:“不妨碍什么,已习惯了。”

少微听来只觉他消极放任,不由道:“还是要积极医治,你这样年少,骨头都还未长完,说不定还有好转的可能。”

又道:“近日我养伤之余,也在看些医治骨伤的典籍,哪日我若觉得学成了,或也可帮你看一看。”

让她帮自己看腿?这念头一出,刘岐感到一瞬无措,他向来反应够快,很自然地引开话题:“为何会想到学习医治骨伤?”

他尚不至于昏头到认为她是为他而学,毕竟她话中分明还有“或也”二字。

“闲来无事,随便学学……”少微敷衍一句,冲拎着茶壶的山骨招手:“过来,在这!”

山骨忙跑过来,放下茶壶,又取来两只干净的茶碗。

这边刚倒好两碗茶,堂内赵且安喊了一声,让山骨也去堂中添些热茶。

山骨应一声,跑进堂中。

他跪坐倒茶,赵且安咽下一口酒,哑声提醒他:“这六殿下就是我路上与你说的武陵郡王。”

山骨惊愕抬头:“我义父义母如今所在的那个武陵郡?”

他在桃溪乡中,自是难以分清皇子排序以及他们各自的封地封号。

见赵且安点头,山骨不由看向庭院中与阿姊对坐之人,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揣着的陶瓶,一时纠结起来,最终还是没舍得割爱,只决定日后做些什么报答对方。

而此时,刘岐问出了自己离开武陵郡时便已经准备好的那个问题。

“当初不是说定了会写信吗,为何我一封信也未等到?”

他端起茶碗,声音悠悠慢慢,虽说好听,却令少微生出一缕被埋怨的错觉,一瞬间少微竟感到理亏,顿了顿,才道:“窦拾一都知晓我的近况,想来他会与你禀明。更何况我不是不写,是打算上巳节后再写。”

刘岐不解:“为何?”

少微盘坐端正,实话实说:“我原就打算借上巳节大祭轰动京师,也知或有人不想我如愿,必当有危险降临。若是死在这一步,便算我无用,自也不必耗费笔墨尺素。”

反之,若她事成,即可大书特书,写起信来也有底气,方不损她离开时的豪言壮志。

刘岐没由来地失神,她这样爱面子,也这样干脆,可他心中却莫名升起一个念头:若她果真就此出事,他岂非连她最后的只言片语也无法见到?这样一个人就如昙花流星般一闪即逝,连痕迹都不留下一点。

这念头竟叫人无端有些怅然,刘岐不由道:“就算尚未能成事,也是可以写信的,好事坏事都可以说一说。”

见少微看过来,他解释:“如此才能及时互通消息,窦拾一他们只知表面,如何能知晓你真正在面临些什么?之后同在京师,传信十分方便,更要勤加联络。”

少微想了想,觉得确有道理,便点了头,继而问他:“不过皇上为何突然召你回京?可是因为云荡山之事?”

“是。”刘岐道:“这件事闹大之后,让父皇记起了我。”

少微看着他:“这也是你当初的计划之一?”

“只能算是计划之下无可避免的结果。”刘岐忽而笑了笑:“被父皇记起是好事也是坏事,他是因疑心才将我记起,此乃双刃剑,但有剑可用,总体还是好事。”

说罢这些,刘岐恍惚意识到,他在面对她时,总不自觉会多说些话。

正如今晚,本是为正事而来,却也说了许多与正事无关的言语。

交谈间,少微原在与他对视,待思索时,视线下落途中,无意扫过他玄色袍领处的一截脖颈,但见月色下其肌理好似冷玉,端挺的脖颈处,喉结随着说话而微微滚动,待他声音停时,那喉结也不动了,岑寂如蛰伏的不明野物。

少微只是短暂好奇,思绪很快飞离,至此,她总算将围绕着刘岐发生的变化大致捋顺。

这一回,他竟亲眼目睹了长平侯和太子固的惨死现状,大约也是因此,性情才与上一世有了不同,看起来要阴郁得多。

照此说来,若非鲁侯及时出手阻拦,他很有可能也会在那一夜丧命……她当时未经许多思索的八字预警,非但没能改变长平侯的命运,竟还险些让刘岐也早早死去。

他侥幸活下,变了性情,也对祝执更添直面的恨意,同时也招来祝执的格外针对与忌惮,于是才有了今生云荡山的事。

而他则借云荡山之事反过来算计了祝执,也因此被皇帝“记起”,给了皇帝召他回京的“理由”。

他走的路,与前世已大有不同。

她的路,则更是天翻地覆。

那待来年,她还会死吗?刘岐还会死吗?

少微稍一想,便在心中摇了头,这仍然是无法预知的事,她需要面临的危险不必赘述,而他比她还胜一筹,退一步说俱是亡命之徒,进一步便有望再次结为黄泉搭子。

少微在心里叽里咕噜自语了一通,忽见那原本安静蛰伏的喉结耸动了一下,这叫她顷刻回神,同时听到对面之人不太自在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在想事。”少微坦诚答罢,目光重新上移,这叫刘岐紧绷的肩臂无声松弛下来,只听她问:“你在京中势必会很危险,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刘岐一笑:“尽孝,活着,报仇。”

顺序很重要,要尽孝才能活,要活着才能报仇。

少微难免想到上一世他尽孝的结果,皇帝好似就是被他造反的消息给活活气驾崩了。

当然,他也在丧钟响起的同一夜死去了,就当他紧跟着去黄泉下尽孝了吧。

这孝感黄泉之人,此刻问她:“你呢?祝执已死,你下一步是何打算?”

少微:“我要杀仙师赤阳。”

她看着刘岐,说:“我本就打算告诉你的,他是我的仇人,你要当心。”

她的提醒关心与常人不太一样:“以免你不知情时,不慎与他同谋,也成了我的敌人。”

对待敌人,她一向不死不休。

刘岐笑着点头:“好,我记下了,我会当心,绝不成为他的同谋。”

他说着,端起了茶碗,示向她:“你我才是同谋,不妨就以此茶为证,结长久之盟,可好?”

少微看向他端起的茶碗,心想此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大约才是他今晚拜访的目的。

这目的无可厚非,她入京便是受他相助,在这京中步步艰险,他本就是她最好的选择,只是——

“我不能全部应下。”少微说。

“为何?”刘岐不解,下意识地道:“我哪里又说错做错了,让你感觉不快意,不安心了?你只管像上次那样说出来,我还可以反省。”

“这次不是你的问题!”少微打断他的询问,道:“是我。我的事应该很快就能结束,若到时我活着,找到了要找的人,必会带她离开,故不能与你结长久之盟。”

她很看重承诺,因此才不会贸然承诺。

而刘岐此刻脑海中只有“很快离开”四字最为明晰,他怔然问:“你如今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宅,已是神祠太祝,未曾想过要留下吗?”

少微摇头:“这些又不是我想要的,只是暂时一用。我只想找到她,替她报仇。”

刘岐此刻并辨不清少微口中的那个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幼,但值得她拿性命去找的人,必是再重要不过。

他不由问:“若能将人寻到,一起离开,打算去到哪里?”

少微:“还没想好,总之越远越好,再不要来这长安。”

这利落果决的话,莫名使人有些怅惘无措,刘岐落下眼睫,看着自己仍未收回的茶碗,片刻,才回神笑着说:“也好。”

他道:“这里本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从很久前他便在想,若有朝一日能找回虞儿,他必要将虞儿送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叫她平安欢喜地长大。

只是如今从南已经找回,虞儿仍无音讯,从南为此愧疚,他亦不得安心,梦中常见兄嫂泣泪。然而虞儿当年太过幼小,尚是婴童模样,而今形容必已大变,正也因此才一直难有线索。

只要他活着,就仍要找下去,若有朝一日果真寻到,必当也要远远送离长安,绝不要搅入这腥风血雨。

将心比心,他没有任何道理劝眼前的人留下,正要收回茶碗,碗沿却被另一只碗重重碰击,伴随这清脆声响,茶水都洒出几滴。

刘岐顺着那只茶碗看上去,只听她道:“虽结不成长久之盟,但我离开之前,你我大可以协谋互助。”

见他一时不语,少微肃然问:“你不愿意?”莫非今晚前来,竟非要她签了长久卖身契与他才行?

察觉到一丝猛兽即将炸毛的危险气息,刘岐陡然回神,友善一笑,双手捧碗,去碰她的碗:“就此一言为定。”

待碰罢,又率先表态,仰首饮茶,再无分毫迟疑。

少微咕咚咚将茶水一饮而尽,才把碗搁下。

刘岐只饮数口便已将碗搁下,待见她碗中已是一滴不剩,只恐她会误认为自己不够诚心,遂横起右臂落于小几上,稍作遮挡。

月色映在那未尽的茶水里,晃出一圈波光。

刘岐心中有一道声音在说,他本一只孤魂戾鬼,遇到此等不凡神物,哪怕只是短暂同行,也很足够了。

至亲之人亦会在一夕间变得陌生可怕,他再未想过要与谁织造出紧密长久的关系,必是因为她实在不凡,使他生出长久共谋的贪念,无形中竟存下这样不切实际的异端之想。

他确实该好好反省清醒,以免一再失智。

刘岐不再主动多言,但少微所问之事,他皆细致作答。

少微将想问的都问罢,也不再久留他,她明日还要入宫面圣,需要早些歇下。

刘岐起身,告辞而去,只留下半碗茶水依旧在月下晃动。

墨狸自要被少微喊去送客,家奴也要将盗来的人归于原处,山骨央求他,明晚务必再盗一次,他还有话没说完。

大家都各忙去了,少微没听到小鱼的动静,跑去书房一看,只看人已趴在书案上呼呼大睡,口水流了一片,只差吐一串鱼泡泡出来。

少微大怒,将这懒鱼拎到榻上,罚她明日写双倍。

翌日,天色初亮,郁司巫即带着车马巫者来到姜宅,事无巨细地帮花狸准备入宫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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