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悲余烬(1 / 1)

残阳如血,泼洒在京城西市的断头台上,也泼洒在陈砚清苍白的面容上。我挤在围观的人群里,指尖冰凉,看着昔日与我纵马诗酒的友人,如今却身着囚服,颈间绕着粗砺的麻绳。他的目光穿透喧嚣,准确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怨愤,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托付。

“子墨,”他的声音隔着人潮,却清晰地撞进我心里,“阿婉……便拜托你了。”

我喉头哽咽,只能用力点头。刀光落下的瞬间,天地似乎都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嘈杂的惊呼。我闭上眼,再睁开时,陈砚清已化作一滩血色,连同他未竟的抱负和满腔的不甘,都湮灭在这尘世里。他是御史,刚正不阿,弹劾权贵时不慎触怒了权倾朝野的太师,罗织罪名,最终落得个斩立决的下场。

阿婉是他的妻,沈婉。我第一次见她时,是在他们的新婚宴上,她穿着大红嫁衣,低头时眼睫轻颤,像受惊的蝶。陈砚清曾笑着说,他此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娶了阿婉,得她温柔相伴。如今,他尸骨未寒,只留下这一句沉甸甸的嘱托。

料理完陈砚清的后事,我便开始履行承诺。陈砚清家徒四壁,除了满室书卷,再无长物。阿婉一介女流,又无亲眷,生活顿时没了着落。我让妻子苏氏备了些米粮布匹送去,自己也时常抽空过去看看,帮着处理些力气活或是难缠的杂事。

苏氏是个贤淑的女子,知晓我与陈砚清的交情,对我照顾阿婉的事并无二话,甚至时常亲自下厨,让我给阿婉送去些热乎的饭菜。起初,阿婉总是很拘谨,见了我便低头行礼,话也不多,只在我提及陈砚清时,眼里才会泛起一丝微光,随即又被浓重的哀伤淹没。

日子一天天过去,京城的风言风语渐渐平息,仿佛陈砚清的死只是掀起了一阵微澜。我依旧隔三差五去看望阿婉,有时是送些东西,有时只是简单地问一句“可还好”。她的话慢慢多了些,会和我说起陈砚清生前的趣事,说起他们曾经的小日子,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我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安慰几句,心中所想,不过是替故友照看他的妻,让她能安稳度日。

我有我的家,有温柔的妻苏氏。我与苏氏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相敬如宾,情深意笃。她懂我的抱负,支持我的事业,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是我最坚实的后盾。我从未想过,除了她,我的生命里还会与其他女子有何牵扯。

变故是在一个落雨的黄昏。我去给阿婉送些刚晒干的草药,她近来有些咳嗽。推开门,见她正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听到动静,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泪痕,眼神却异常明亮。

“林大哥,”她声音有些沙哑,“你又来了。”

“嗯,给你带了些枇杷叶,熬水喝对咳嗽好。”我将药包放在桌上,转身想走,却被她叫住。

“林大哥,”她上前一步,离我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这些日子,多谢你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砚清若是泉下有知,也希望你能安好。”我避开她的目光,语气尽量平和。

“可我……”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颤抖,“我需要的,不止是安好。林大哥,我知道这很荒唐,也知道你已有苏姐姐……可是,我好像……爱上你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起慌乱的涟漪。我看着她,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和带着一丝羞怯却又无比认真的神情,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阿婉,你……”我皱起眉,“你只是一时错认了感激。砚清刚走不久,你……”

“不是的!”她急切地打断我,“从你第一次给我送米粮,在我被邻里非议时替我解围,在我生病时跑前跑后请大夫……林大哥,我不是不懂事的女子,我知道这不合规矩,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她的眼泪掉了下来,“我不介意的,真的,我不介意做小,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你,我也愿意……”

“够了!”我厉声打断她,不是生气,而是一种深深的无力和惶恐。“阿婉,你听我说,”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与苏氏夫妻情深,此生我只爱她一人,也只会娶她一人。你是砚清的妻,是我敬重的弟妹,我照顾你,是因为砚清的嘱托,是因为道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看着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化为绝望的灰烬。我心中不忍,却不能给她任何错误的希望。“你好好保重,以后……我会让下人多来照看你,我……不便再常来了。”

说罢,我不再看她,转身推门而出。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竟有些刺骨。我快步离开,身后仿佛还残留着她无声的哭泣。

回到家,苏氏见我神色不对,温声询问。我将事情简略说了,她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阿婉也是可怜人,只是……情之一字,强求不得。”

我以为,我的拒绝足够明确,她会慢慢放下。第二天,我终究还是放心不下,想着去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知道她平安就好。

然而,当我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时,看到的却是让我魂飞魄散的一幕——阿婉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裙,悬梁自尽在房梁下,身体已经冰冷。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封折叠好的信,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写着“林大哥亲启”。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我没有去拿那封信,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耳边似乎又响起陈砚清临刑前的嘱托:“子墨,阿婉……便拜托你了。”

我终究是负了他。

我替阿婉料理了后事,将她葬在陈砚清的墓旁,让他们夫妻在另一个世界得以团聚。下葬那日,天空阴沉,没有下雨,却比落雨更让人心寒。我将那封未拆的信,连同她的一些遗物,一同放在火盆里烧毁。火焰跳跃着,吞噬着信纸,也仿佛在灼烧我的心。

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或许是怨,或许是悔,或许只是最后的告别。但无论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我只知道,我辜负了故友的信任,也间接将一个女子推向了绝境。

此后许多年,我与苏氏相濡以沫,度过了平淡却安稳的一生。只是每当想起陈砚清,想起那个落雨的黄昏,想起阿婉绝望的眼神和那封被烧毁的遗书,心口总会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像一根拔不出的刺,伴随着余生,时时提醒着我那场因故友之托而起,最终以悲剧收场的纠葛。

世间情爱,最是伤人。而我,终究是成了那个亲手熄灭了她最后一点希望的人。夕阳下,陈砚清夫妇的墓碑静静矗立,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段被时光掩埋的,关于承诺、爱情与绝望的往事,只留下一片烬余的悲凉,在岁月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