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玉碎(1 / 1)

咸安二十三年,暮春。

我跪在坤宁宫冰凉的青砖上,掌心的血珠顺着指缝渗进砖缝里。皇后娘娘的鎏金护甲划过我脸颊时,我闻到了她袖口龙涎香混着朱砂的气味。

\"你竟敢给本宫的安胎药里掺红花?\"她指尖发力,我的脸立刻肿起三道血痕。案上的青瓷药碗碎成齑粉,褐色药汁蜿蜒成河,在阳光里泛着诡异的金光。

我想喊冤,可喉间像塞着浸了药的棉絮。三日前太医院突然指认我偷换了药材,而所有证据都指向我藏在衣柜暗格里的红花囊——那是三年前沈砚之送我的定情信物。

殿外突然传来通报:\"皇上驾到。\"

赵承煜进来时带着一身槐花香。他穿着常服,腰间挂着我去年绣的玉珏,可目光扫过我时,却冷得像隆冬的冰湖。

\"皇后说你蓄意谋害皇嗣。\"他抬手示意女官退下,殿内瞬间只剩我们三人。皇后立刻扑进他怀里,珠钗蹭乱了他的鬓发:\"陛下可要为臣妾和皇儿做主啊......\"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我跪在长春宫求他赦免父亲的死罪,他也是这样居高临下看着我,说:\"苏若雪,你父亲通敌卖国,证据确凿。\"

那时候我不懂,为什么父亲送给我的和田玉佩会出现在敌国细作的尸身上。就像此刻我不懂,沈砚之留给我的红花囊为何会变成杀人凶器。

\"臣妾记得,这红花囊是沈侍卫送的吧?\"皇后忽然捏起那团猩红的锦缎,\"当年他私通外敌被斩,想不到苏才人竟还留着这等赃物。\"

赵承煜猛地抬眼,瞳孔骤缩。我看见他腰间的玉珏晃了晃,那是我们新婚时他亲手戴上的,刻着\"永结同心\"四个字。

\"沈砚之......\"他的声音像绷到极致的琴弦,\"苏若雪,你果然从未忘了他。\"

殿外的风卷着柳絮扑进来,迷了我的眼。记忆突然被扯回六年前的上元节,我躲在街角吃冰糖葫芦,被巡街的沈砚之撞个正着。他穿着藏蓝劲装,腰间别着的正是这个红花囊,说里面装着他家乡的红土,能驱邪避灾。

后来赵承煜微服出巡遇见我,硬是把我带进宫。册封那日,沈砚之作为御前侍卫随驾,他隔着人群看我,眼底是化不开的浓愁。我那时只当是错觉,直到父亲被下狱,我在天牢见到遍体鳞伤的沈砚之。

\"小姐快走......\"他吐着血沫朝我笑,\"当年玉佩是我换的......陛下他......\"话未说完,就被狱卒拖走。第二日,父亲被斩于午门,沈砚之的头颅悬在城楼上,眼睛都没闭上。

\"陛下可还记得,臣妾入睡前总要喝牛乳?\"我忽然抬头,直视赵承煜眼底翻涌的暗潮,\"皇后娘娘的安胎药里,是否也加了牛乳?\"

他怔了怔,皇后的身子却猛地僵住。我扯出染血的帕子,蘸着地上的药汁在青砖上写字:\"红花与牛乳同食,才会致人滑胎。\"字迹洇开时,我闻到了帕角残留的沉水香——那是赵承煜独有的味道。

六年前,我总在睡前给赵承煜烹沉水香茶。有次他喝多了酒,抓着我的手说:\"阿雪,你比太子妃温顺多了......\"后来我才知道,太子妃因他病重时说错话被禁足,而我不过是个替身,像极了那个叫\"阿芙\"的女子。

\"你竟敢算计本宫!\"皇后尖叫着扑过来,却被赵承煜一把推开。她踉跄着撞翻妆奁,珠钗滚落一地,有支羊脂玉簪子滚到我脚边——那是三个月前我赏给她的,簪头雕着并蒂莲。

赵承煜忽然蹲下来,捏住我的下巴。他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可眼里却有我看不懂的痛楚:\"你早就知道牛乳的事,为何不早说?\"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三年前父亲被问斩时,我跪在宫门前求见,是皇后让人传话:\"陛下说,苏家女不配为妃。\"后来我才明白,赵承煜早就知道父亲是被陷害,他只是需要一个借口,来堵住朝堂上那些支持太子妃母族的声音。

\"因为臣妾想知道,陛下到底有没有信过臣妾。\"我掰开他的手指,掌心的血蹭在他明黄的衣袖上,像朵开败的牡丹,\"就像当年沈砚之替您顶罪,您也不信他从未背叛过。\"

赵承煜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半步。皇后脸色煞白,突然指着我尖叫:\"陛下,她、她这是妖言惑众!当年明明是沈砚之私通敌国......\"

\"够了!\"赵承煜猛地转身,腰间玉珏\"当啷\"坠地,\"传旨,皇后德行有亏,暂居景仁宫思过。苏才人......\"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晋为贵人,迁居翊坤宫。\"

我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新婚那晚,他掀起盖头时眼里的惊艳。那时我以为,我们会像寻常夫妻般举案齐眉。却忘了,在这宫里,恩爱从来都是最奢侈的镜花水月。

三日后,我在翊坤宫收到一盒蜜饯。宫人说是陛下赏赐的,我尝了一颗,甜得发苦,像是掺了黄连。当晚我就开始腹痛,太医诊脉时面色凝重,说我中了慢性毒药,恐怕再难有孕。

我摸着小腹苦笑。原来赵承煜终究还是信了皇后的话,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真相,只在乎皇家体面。就像当年他明知太子妃的父亲把持朝政,却还是要借我父亲的人头来平衡朝局。

深夜,我独自坐在檐下,望着漫天星子。沈砚之曾说,等他攒够了银子,就带我去塞北看雪。那时我总笑他傻,如今才明白,宫外的月亮,远比宫里的圆。

忽然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赵承煜穿着便服,手里捧着个檀木匣子,眼中满是挣扎:\"阿雪,当年的事......\"

\"陛下可知道,沈砚之临终前说了什么?\"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说,玉佩是太子妃的人换的,因为臣妾长得像她,所以他们想借您的手除去苏家。\"

匣子\"啪嗒\"掉在地上,里面掉出一幅画卷。我一眼就认出,那是太子妃的画像,眉眼与我竟有七分相似。赵承煜踉跄着扶住柱子,脸色比月光还惨白:\"阿芙她......她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陛下登基后,要清算的第一个人就是她父亲。\"我捡起画卷,指尖抚过画中女子含愁的眉眼,\"而臣妾,不过是枚棋子。\"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掌心全是冷汗:\"阿雪,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朕已经查明,当年是皇后让人调换了药包,还有你父亲的案子......\"

\"来不及了,陛下。\"我轻轻推开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碎成两半的红花囊,\"沈砚之教过我,红花晒干后要放在通风处,否则容易发霉。可臣妾的香囊,一直被锁在暗格里。\"

赵承煜猛然抬头,眼中闪过剧痛。我知道他终于明白,那个致皇后滑胎的香囊,根本不可能是我提前准备的——除非,有人在三日内做了个一模一样的陷阱,只为将我推入万劫不复。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朕错了......\"他声音哽咽,伸手想抱我,却被我避开。

晨钟突然响起,天边泛起鱼肚白。我望着远处巍峨的宫墙,想起父亲被斩前写给我的绝笔信:\"吾女切记,君心难测,莫要轻信。\"

\"陛下,臣妾累了。\"我福了福身,转身走向内殿。身后传来赵承煜压抑的哭声,可我再也没有回头。

咸安二十三年,夏。

翊坤宫的荷花开了,我穿着素白的衣裳坐在池边,手里攥着半块红花囊。远处传来宫人议论:\"听说陛下最近总去景仁宫,皇后娘娘的位份怕是要恢复了......\"

我轻轻将锦缎放进水里,看它慢慢浸透,褪色,最终随波逐流。就像我这荒唐的前半生,终究是错付了真心。

风起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两下,渐渐微弱。原来那盒蜜饯里的毒,早已深入骨髓。

\"沈砚之,\"我对着水面轻笑,\"塞北的雪,应该很美吧......\"

最后一丝力气消散前,我看见赵承煜跌跌撞撞跑过来,脸上满是惊恐。他想抱我,却被我用尽全力推开。

\"别碰我......\"我扯出最后一丝笑容,\"脏。\"

他愣在原地,眼中倒映着我逐渐涣散的目光。远处的荷花轻轻摇曳,恍惚间,我好像又看见那个穿着藏蓝劲装的少年,手里举着串冰糖葫芦,朝我笑得眉眼弯弯。

这一次,我终于能去赴他的约了。

后记

赵承煜在苏若雪死后才发现,她藏在妆奁里的半块玉佩,正是当年所谓\"通敌证据\"的另半块。原来苏父为救女儿,早已用假玉佩替换了真物,而他却因猜忌,害死了最爱他的人。

此后三十年,坤宁宫再未立后。皇帝常对着翊坤宫的残荷独坐至深夜,腰间始终挂着那枚碎成两半的玉珏。

世人都说,陛下念着早逝的苏贵人。却不知,他是在偿还,那一生都无法释怀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