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黄土婴啼(1 / 1)

雨停了。或者说,那曾瓢泼而下的液体,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抽干,只留下湿漉漉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黏腻的黄土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覆盖着整个高原,像一层刚刚冷却、尚未凝固的巨大血痂。陈北河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防空洞水泥壁,怀中抱着春花轻飘飘的身体。她的头无力地枕在他的臂弯里,颈间那妖异的幽蓝血纹被一块干净的纱布草草覆盖,却依旧透出令人心悸的微光,随着她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明灭不定。每一次明灭,都牵扯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示波器冰冷的“嘀嗒”求救声早已停止,仪器本身也因刚才那阵狂暴的能量冲击而彻底哑火,屏幕漆黑一片,像一只死去的眼睛。洞内只剩下粗重压抑的喘息——他自己的,老支书佝偻着背坐在角落木箱上的,还有刀疤刘靠在铁皮柜上,金属手指无意识敲击柜面发出的单调轻响。

死寂。一种比刚才示波器啸叫更令人发疯的死寂。

然而,这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一种新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土层和冰冷的水泥顶盖,渗透进来。

起初极其微弱,如同幻觉,是某种……啜泣?不是人类的啜泣,而是更稚嫩、更无助、仿佛初生之物被遗弃在无边黑暗中的那种细碎呜咽。它并非来自某个固定的方向,而是弥漫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从脚下黏腻的黄土里渗出,从布满水珠的冰冷墙壁上滑落,甚至从头顶那盏苟延残喘的白炽灯昏黄的光晕里飘散出来。

陈北河猛地抬起头,耳朵捕捉着那若有若无的声音。怀中的春花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痛苦地蹙紧,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听见了吗?”老支书的声音干涩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穿透那层水泥,看进下方无边的黑暗里。“它……在哭。”

刀疤刘敲击柜面的手指骤然停住。那只冰冷的机械眼虹膜深处,星图般的微光瞬间暴涨,高速旋转起来,发出极其细微、几乎不可闻的“嗡嗡”声。他完好的那只眼睛眯起,里面是全然的警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不是哭声,”他声音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是……共振。频率在提升。”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那细碎的呜咽声陡然拔高!

不再是啜泣,而是变成了尖锐、嘹亮、带着撕心裂肺般穿透力的——啼哭!

“哇——哇——哇——”

婴儿的啼哭!千真万确!

但这声音却并非来自某个襁褓,而是来自他们脚下这片广袤、古老、浸透了血与泪的黄土高原本身!大地在啼哭!每一寸泥土,每一粒砂石,都成了这巨大悲鸣的共鸣腔。那声音不再是弥漫,而是如同实质的音浪,狠狠撞击着防空洞的墙壁、顶棚,震得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陈北河感到脚下的地面在微微震颤,怀里的春花身体也随之轻颤,她颈间的纱布下,幽蓝的光芒骤然变得刺眼,仿佛在回应这地底的啼哭!

“频率……在同步!”刀疤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那只血肉之眼也瞪得极大,死死盯着春花喉部透出的蓝光。“她的声带组织……在强制共振!该死的,那胚胎在利用她当扩音器!”

仿佛是为了验证这恐怖的猜测,春花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没有焦距,没有意识,只有一片被巨大痛苦彻底占据的空洞。她的身体在陈北河怀中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嘴巴徒劳地张开发出无声的呐喊,颈部的肌肉绷紧如岩石,皮肤下那幽蓝的脉络疯狂地搏动、扭曲、蔓延!覆盖的纱布瞬间被一种粘稠的、散发着微弱蓝光的液体浸透——不是血,更像是某种……羊水与组织液的混合物!

“呃啊——!”一声非人的、撕裂般的惨嚎终于从她痉挛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瞬间被淹没在洞外那铺天盖地的、越来越响亮的黄土婴啼之中。

“哇——哇——哇——!!!”

啼哭声还在拔高,越来越尖利,越来越急促,带着一种原始的、无法抗拒的召唤力量,穿透一切障碍,在雨后的死寂高原上疯狂回荡。

陈北河抱着痛苦抽搐的春花,心脏被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他猛地抬头,透过防空洞那扇沉重铁门上方的狭窄透气窗,向外望去——

夜色浓稠如墨,但并非纯粹的黑暗。湿漉漉的黄土坡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微光。就在这片微光之中,他看到了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如同被同一个噩梦惊醒,那些散落在附近沟壑、窑洞里的幸存村民,一个个,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们衣衫褴褛,脸上沾满了泥污,眼神空洞,仿佛梦游。他们走出低矮的窑洞门洞,爬上湿滑的土坡,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那哭声最响亮、仿佛大地心脏正在搏动的位置。

他们的动作僵硬而虔诚,像一群被召唤的信徒。有人走着走着,突然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额头深深抵进湿透的黄土,双手死死扒着地面,仿佛要将自己整个融入这片发出啼哭的土地。有人则仰面朝天,嘴巴无声地开合,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浆滚滚而下,双臂张开,如同在拥抱那无形的、哭泣的婴孩。

“山神爷……显灵了……”

“娃儿……我的娃儿回来了……”

“土地爷开眼……收了这苦吧……”

支离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断断续续地飘进防空洞,混合在震耳欲聋的婴啼中,更添诡异。那是根植于这片土地最深层的、对土地和生育最原始本能的恐惧与祈求。在无法理解的巨大灾难和这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啼哭面前,科学崩塌,理智瓦解,只剩下最赤裸的迷信和对“母体”(土地)的绝望皈依。

“疯了……都疯了……”老支书看着透气窗外那如同末日祭典般的一幕,喃喃自语,枯槁的脸上毫无血色。

刀疤刘猛地一步跨到铁门旁,侧耳倾听着外面混杂着哭嚎、祈祷和大地啼哭的疯狂噪音。他的机械眼虹膜高速旋转收缩,似乎在分析着什么。“不完全是疯,”他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一丝洞察真相的寒意,“是频率!这哭声……在压制人脑的理性区域,无限放大边缘系统和原始本能!它在……强制共鸣!把所有人都变成它的……子宫的一部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残酷的结论,透气窗外,一个跪在泥地里的中年汉子突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猛地撕开自己破烂的上衣,露出枯瘦的胸膛,然后,在陈北河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他竟然从腰间拔出了一把豁口的镰刀!

“啊——!给!给你!把我的命给你!把我的血肉给你!生!生啊——!”

伴随着凄厉到变调的狂吼,那汉子双眼赤红,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极度痛苦和病态狂喜的神情,高高举起了镰刀,然后,狠狠朝着自己袒露的、干瘪的腹部——划了下去!

噗嗤!

粘稠的、深红色的液体瞬间涌出!

“不——!”陈北河发出一声怒吼,抱着春花就要冲出去阻止这疯狂的自残。然而,老支书枯瘦的手却像铁钳般抓住了他的胳膊。

“来不及了……你看……”老支书的声音绝望而颤抖。

陈北河顺着他的目光再次看向透气窗外。那自残的汉子只是开始。仿佛打开了某个恐怖的开关,越来越多跪拜的村民,眼中闪烁着同样狂乱的光,开始撕扯自己的衣服,开始寻找身边任何尖锐的东西——石块、碎陶片、甚至用牙齿咬破自己的手臂!鲜血混合着泥浆,在惨淡的月光下汩汩流淌,渗入脚下发出悲鸣的黄土。他们不是在自杀,而是在进行一场血腥的、原始的献祭!用自己的血肉,喂养这正在啼哭的“大地之婴”!

“哇——哇——哇——!!!”

黄土的啼哭更加嘹亮,更加尖锐,带着一种贪婪的、满足的意味,如同吮吸到了甘美的乳汁。整个高原仿佛都在随着这哭声和血腥的献祭而微微搏动。春花在陈北河怀中猛地弓起身子,发出一声比刚才更加凄厉的惨嚎,覆盖颈部的纱布瞬间被彻底染成幽蓝,粘稠的“羊水”汩汩涌出!她喉部的皮肤剧烈起伏、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踢打、挣扎,想要破体而出!

大地在啼哭,人在自戮,而她,成了这场恐怖分娩最直接的祭坛。陈北河死死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里那不属于她的、狂暴的生命律动,听着洞外那绝望的献祭哀嚎和大地贪婪的吮吸之声,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直抵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