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秋天来的早,这天儿,冷不丁就有了丝丝凉意。
珠儿穿着浆洗得挺括的氅衣,袖口银绣的海棠花刺得掌心发疼。
三少爷挡在门口,青灰色的军装破了多处,像是拉扯所致,门把手鎏金,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幽幽的光。
走廊里静悄悄,一点儿声音也没有,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声,神经绷得紧紧的。
珠儿就要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三少奶奶,可惜三少爷不让她进去,接过衣服,就让她走人。
她踮着脚,想要越过三少爷,可他高得像门框,她想耍个机灵,从三少爷身边钻过去,可她哪里是三少爷的对手。
没有胜算的时候,就不指望赌一把,珠儿就地求饶,“三少爷,你让我看一眼三少奶奶就行。外面风言风语,三少奶奶遭老罪了,我就看一眼,看三少奶奶好好的,我就走。”
说着说着,珠儿有些哽咽。“三少爷行行好。”
她闻到房内有安神香,心里舒坦了些,“我带了藕粉桂花糕......”
话音未竟,喉头忽哽。
三少奶奶走的时候,也曾舍不得她。
第一次被人舍不得,是岑妈捡回她,第二次被人舍不得,是少奶奶离开她。
沈世元心软,“她现在不方便,等她醒了,还是你照顾她。”
惊喜来得太突然。珠儿几乎要欢呼雀跃起来,想到三少奶奶遭了劫难,她有些讪讪的,“三少爷,那我去三少奶奶房间等。”
宜棠陷在鹅绒枕里,睫毛颤动,她想醒醒不过来,玫瑰香混着薄荷油清凉的苦涩,这是哪里?
记忆如潮水漫涌:牢房肮脏的腥气,鼠群啃噬稻草的细响,曹某油灯下扭曲的笑脸......
……奇怪……老鼠怎么不叫了,腐败阴暗潮湿的气息也消失了?
不对,自己明明身处在牢房……..难道,难道是曹某得逞了?
宜棠被巨大的恐慌充斥,她慌不择路,叫道:“世元,你救我。”
可是她没有见到世元。
她哭了,“连泽,你呢?”
最后她绝望了,“沈世良,连你也不在吗?”
沈世元再也无法忍受,他抱住宜棠,“棠儿,棠儿,是我,我在,你醒醒。”
忽有温热的触感覆上额头,惊得她猛然睁眼。
沈世元就在眼前,宜棠认清是他时,居然一瞬间陷入沉默。
她做医生虽然辛苦,但她始终都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吃穿用度远远超过这个时代的普通人,可睁眼看到沈世元,她竟感自己往日的随和不过是她大小姐的闲情逸致,她的善良细碎而收敛,在舍身取义面前不值一提。
沈世元刚从战场上归来,那里死伤无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的轨迹,划出一个的死亡。
战友是战友,可却不属于彼此,一瞬间就可能因阴阳相隔。
沈世元一点不像她见过的公子哥,优雅都来自纸醉金迷和风花雪月,沈世元脸上的棱角,是风霜雕刻而成。
宜棠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摸上沈世元的面庞,她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是沈世元回来了,她救了她。
沈世元的面容在灯光中镀着金边,下巴新冒的胡茬泛青,左颊添了道寸长的疤。
她指尖触到疤痕凸起的纹理,他军装前襟沾着血渍,似乎还残留着浓重的硝烟味。
沈世元也见到衣服上的污秽,连忙脱了扔到一旁。
“世元,你回来了。”
老天爷终于奖赏了她一回,她心有所属,心有所牵,梦有所绕,然后梦想成真,触之可及。
又黑又瘦的沈世元比过去白皙优雅的沈世元耀眼多了,这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让宜棠心中万千感情排山倒海而来。
劫后余生的时刻充满了魔力,不管宜棠过去如何克制,她此刻的感情充沛而真挚,如秋日饱满的石榴,皮开肉裂,晶莹剔透,只为沈世元。
宜棠起身抱住沈世元。
离开被褥的宜棠赤身裸体,密密的冷空气袭击了她每一个毛孔,让她清醒过来。
宜棠瞬间脸红,她急急忙忙钻进锦被,面上的红晕如早晨升起的太阳,温暖而不灼热,距离刚刚好,他抱住宜棠,在她耳边轻轻呢喃,“是我,宜棠。”
褪去刚才梦幻般的情愫,宜棠回到现实,战争是残酷的,沈世元经历重重危险——活着,真好。
她也见到了他,他还救了她,真好。
这一个月,宜棠的生命充满了他“逃跑”的冲动,她无数次想走,想回到广州,想去留学,她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留下来。
这些理由里,都没有沈世元;然而所有的理由,只为沈世元。
她以为他们不会重逢,因为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她要躲着他,她对他,或许还是有怨有恨吧,虽然自己也是那个诚意不足的人。
算了,沈世元回来了,活生生地站在面前,一切都放下吧。
她也不需要跟沈世元说什么,这个拥抱,万千语言,都在其中。
这个晚上的经历,真是坏透了,但是……但是沈世元救了她,她释怀了,她也不能免俗,她也需要被爱的证明。
宜棠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曲线毕露,却面色坦然。
“世元,谢谢你。”
一晚上都沉溺宜棠柔软爱意中的沈世元如同得了闷头一棍,他的心……怒了。
荣宜棠真不是个东西,她翻脸比翻书还快。
沈世元不管三七二十一,脱下剩余的衣服便钻进被子,他抱住宜棠,逼她直视,不准她躲,无论她脸上是哀求,还是愤怒,他都丝毫不理会,他就要她看着他,让她搞清楚,自己的男人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
回来与她生儿育女,过寻常日子。
一叶扁舟就敢渡江逃跑?
全当给你放个假,现在假期结束,该回家了。
宜棠瞪他,他笑出声来,有什么比温香软玉在手好。
沈世元跟宜棠重复昨天晚上她说过的话,一句一句学给她听,宜棠听不下去,突然内心一颤,脸阴沉下来,“是张如玉说给你听的吧?”
沈世元哈哈大笑,起身压着宜棠,“荣宜棠也会吃醋吗?”
他兴致高涨,“你还需要在意她吗?她自导自演你不明白吗?”
宜棠气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在外面左拥右抱,倒是我的不是,怪我没有相信你?”
“棠儿……”沈世元咬住宜棠的耳朵,“我是军人,我不想当官,我不需要攀附。至于缺兵少粮,总有解决办法。”
“你断然不会攀附她。”宜棠闷闷的。
“对自己这么有信心?”沈世元轻笑。
“不是对自己有信心。”宜棠看着沈世元,眼里闪过一丝悲凉。
“是对你有信心。”
宜棠顿了顿,“本来就被猜忌,还主动往枪口上撞,你沈世元脑子里装的又不是水?”
沈世元笑笑。
“张如玉……倒是个可怜人。”宜棠叹了口气,她的父亲想过拿她当筹码吗?
真相永远不忍探究。
春日勃发时,世人熙熙攘攘皆道光阴明媚,可滋养万物的,不正是腐朽。
冰雪消融,晶莹剔透,浸入土壤,污秽不知,那又如何?随着新生的植物,苏醒的动物,幻化成万事万物,生命不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与轨迹。”沈世元道,“她如果知道,那就是想开了,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安排,如果不知道,那就不知道,天真可爱,免受世事摧残,天真也是一种福气。”
“最怕知道却想不通,行不通又偏要做,别别扭扭,无力反抗,反抗无用。”
宜棠望着雪白的房顶,明明什么都没有,仿佛又有万事万物,总之,虚无与繁多是一体两面。
“好了,你成哲学家了。”沈世元笑道。
身体的触感让宜棠回到现实。
“你身体好了吗?”沈世元问。
“嗯。”宜棠并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今天可以吗?”
“不可以。”宜棠理智回归,推沈世元下来。
沈世元憋着心里的火,脸上仍然是笑意,宜棠刚遭了劫难,两人目前相处融洽,沈世元根本不敢挑衅,只敢暗戳戳,“你的方法,也不管用啊。”
宜棠只想摆脱,根本无暇顾及沈世元在说什么。
“你让开,你让开。”
女人的力量天然弱过男人,何况这个男人死皮赖脸。
好在他没有进一步动作,像一只捕食的老虎,抓着猎物却不下口,猎物想逃又怕激怒老虎,被一口啊呜。
沈世元换了个话题,牵开宜棠的注意力。
“陈将军送了我一份大礼。”
“什么?”
沈世元嘿嘿笑起来,“说起来,宜棠你的后台比谁都厉害,你的嫁妆真是重啊。”
“苏辰日日说着自己家财万贯,跟你比起来,还差很多呢!”
“胡说八道。”宜棠道,“我父亲在时,也不懂经营,只不过是我家人口简单,才积攒了几分家资。”
“再说了,那都是我的,我也不会给你用。但是苏辰,只要你愿意,她双手奉上。”
宜棠突然一个激灵,沈世元感受到了。
“怎么?”
“苏家的东西,本就是你们沈家的囊中物。”宜棠道,“你奶奶逼你也是没有办法,她不是为了钱。”
“你体谅她?”沈世元吃惊。
“我只是猜到了背后的隐情而已。”宜棠道,“我处于被舍弃的位置,我还要为上位者喝彩叫好吗?”
“宜棠……”沈世元捏着宜棠的手指,轻轻琢了一口,“那也比不上你,你二话不说,抛下沈家。”
“好了,不算账了。”宜棠拿手放在沈世元的嘴唇上,“清官难断家务事。”
沈世元满意了,“我跟你,只有家务事。”
宜棠又羞又怒,“你起开。”
沈世元连忙吻上,女人惹不得,正生自己气的女人更不能讲道理。
宜棠腾挪躲闪,不让沈世元得逞,她是女人,更是医生,知道哪些地方能让沈世元闪开。
“你起开,很重……”
“行,你上来……”
沈世良走到房间门口,他举起手,却没有敲下去,夫妻久别重逢,还能做什么?
在沈世良心里,荣宜棠是一个习惯离别的人,也许在她的生命里,充斥了太多的离别,她时刻演练,一次比一次深刻,她父亲离开,沈世元离开,她自己离开,都是她离别大戏中的高潮,她一一挺过来,让她成为无坚不摧的高手。
她却甚少有机会参透重逢,也许这是她生命的第一次,沈世良笑笑,与他无关了。
正中午了,去用餐的人增多,沈世良站在门口,突兀得很,惹人侧目。
\"大少爷安。\"侍应生端着鎏金托盘经过,冰桶里香槟泛着冷光。走廊尽头飘来爵士乐断续的音符,混着交际花银铃似的笑。
他刚想走,就听到门开了。
“大哥。”
沈世元这个王八羔子春风满面,玫瑰香里掺着情欲未褪的腥甜。
军靴踏在柚木地板上咚咚作响,像攻城槌撞在心头。
沈世良道:“宜棠没事吧?”
“受了惊吓而已,昨夜有些发烧,今天已经好了,一晚上没睡觉,还在补觉。”
“曹某那个王八羔子怎么办?”
“已经被我打得不成样子了,估计在家得躺十天半个月。”
“世元,父亲带话,叫你回去。”
“等宜棠醒了,我要跟她商量,看看她想住在哪里,若不想住在沈家,我还要另寻住处。”
沈世元说得自然,沈世良听得惊心,脱口而出,“宜棠原谅你了?”
沈世元苦笑一声,“指望一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人会对我全心全意,我还不敢这么高看自己。”
沈世良痛快笑起来,被折磨的滋味,他懂。
“还有你,大哥。”沈世元道,“若不是你和宜棠再起绯闻,我也不会这么快回来。”
沈世元说得一本正经,沈世良听得心都错了半拍。
他意识到,他敢做不敢当,在沈世元面前,他羞怯不已。
他怕沈世元揪着这个事情不放,他心里,沈世元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这无法改变。
爱上宜棠,注定是往自己心里插刀,血已经涌上喉咙。
沈世元赤诚一片,对爱慕自己妻子的大哥毫无芥蒂。
越是对手强劲,越不能正面迎战。化有心为无心,才是沈世元在这场保卫战中的高招。
“大哥,我不能再让宜棠一人面对。”
又说,“卷入这些传闻,皆是因我而起,皆因我不在宜棠身边的缘故。”
沈世良无言以对。
旋转楼梯的镜面映出他们并行的身影,一个军装肃杀,一个长衫清癯,倒似阴阳两面。
两兄弟楼下用餐,有人侧目,有人议论,世事纷杂,即便在这乱世里,但凡有人肚子不饿,便要开始琢磨是非,何况在六国饭店这个朱门酒肉臭,拿酒当茶喝的地方。
暗流涌动,见不得光,越要兴风作浪。
“这两兄弟,感情好得很,不是?”
“三少爷大方,哈哈…….”
“又没有真的成亲!”
“哦……”
“原来这位三少奶奶名不副其不实啊!”
……
两兄弟安静地吃完饭。
“你堂而皇之出现,不怕总统治你罪?”
“不管。”沈世元波澜不惊,让子弹先飞一会儿。
“爹吓得要死。”沈世良道,“老爷子捡回一条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二哥那边怎么样?”
沈世良摇摇头,“不乐观。”
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宜棠最近救治了一个海洛因上瘾的人,症状跟二弟一模一样。”
“海洛因?”沈世元不可思议,“那是止咳药。”
“可症状很像,看起来比鸦片瘾犯了更痛苦。”
“二哥有哮喘,他有可能接触海洛因。”
“二弟不是身患重病,而是有药物依赖,不让他回国的,恐怕不是日本人,而是爹。”
风不停,浪不会静,这是乱世,所有的身份都可以重塑,所有的秩序都可以重来,沈家仍在浪尖。
沈世元回京“护驾”,也是无奈之举,他没有退路。
沈世元原以为,“忠心可鉴”四个字便可消弭一切猜忌,如今才明白他是头脑简单,幼稚的可笑,若在威胁性的实力面前,还能仅凭言语相交立信?真是痴人说梦,君不见“杯酒释兵权”么?
万物相生相克,总统忌惮沈家,却找不到可以替代沈家的。
沈世元与沈一章终究是不一样的。
沈世元的部队骁勇善战,纪律严明,他也不借着打仗扩大地盘。
他表现出的,他不是任何人的嫡系,他是这个国家的军人,他为国而战。
当权者,草灰蛇线,是心魔所致,多少人则损于猜忌之下。
“陈将军的礼.....”沈世元突然开口,餐刀在烛火下寒光凛凛,“是二十门德国山炮,就是我们在陕西运不出来的那批。”
“是宜棠帮你。”沈世良道。
沈世元笑起来时露出白皙的牙齿,像雪原上叼住猎物的狼。
正午时刻,天空碧蓝如洗,远处隐约传来有轨电车的叮当声,碾碎了一地日光。
沈世元自己吃完,另带一份回房间给宜棠,沈世良回面粉厂,他近来雄心壮志,要从寻租权力的买办变成实业救国的企业家。
沈世良也未觉得辛苦,那些日日搂着姑娘喝着大酒,陪着笑,被哄着的日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他在话里下毒,别人也在笑里下毒,你死我活,谈笑间。
他的德国机器还在海关,随着沈世元回京,海关居然递出一个消息,在清关了。
至于清关的结果,那要看沈世元这次是死是活。
沈世良懒得求人,钱他现在花不起,都算在工厂的利润里,人他不想求,筹码太大,要看时间,仰仗沈世元。
他没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这也曾经是他的行事准则。风光的时候,没几个人会想自己也有一名不文的那天。
如沈世良,即便他的外祖家,一夜繁华成凄凉,在杀气腾腾的新天地里,祭上项上人头。
可沈世良生活在沈家,他做了幸存者,作为权力顶峰的汉族大臣,他们有资本与各种势力握手言和,并再次成为权力中心。
只是在权力的棋局上,谁都有出局的时候。
沈家尚有棋子可走,是死是活不一定。好在时代进步,一人便是一人的事,家人尚可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