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人生的庇护(1 / 1)

车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车窗外掠过残破的灰砖墙,墙根处蜷缩着几个裹破棉袄的乞丐。

宜棠的手突然收紧,指节泛白——街角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分明是失踪多日的詹森!

他嶙峋的脊背把灰布长衫撑成纸灯笼,裤管下露出的脚踝细得骇人,仿佛北地狂风中一株随时会折断的枯苇。

\"停车!\"宜棠的指甲几乎掐进真皮座椅。未等黄包车停稳,她已探出半个身子,

宜棠叫小象停车,不等停稳便摇下车窗,“詹森,詹森…….”

沈世良往外望去,“那个外国人嘛?”

宜棠推开车门要下车,沈世良道:“这里不安全。”

乱世里,哪有安全的地方?太阳火辣辣的,照得一切都没有生机,这里人来人往,要么赤膊上阵,要么灰布烂衫,辫子还盘在头上,草鞋烂脚,脏污之气冲天。

“詹森!”

七月流火的热浪裹挟着街市腥臊扑面而来,宜棠让这团污水泛起涟漪。

卖苦力的汉子们赤膊坐在阴沟边,油亮的脊背蒸腾着汗臭,浑身污垢。此刻这些浑浊的眼睛正像嗅到血腥的鬣狗般聚拢过来。

“哪里来的小妞?”浑浊的眼珠子突然活泛起来,活像诈尸的鬼魂。

沈世良抽出枪,放在手里旋转几下,这帮人立刻撤退,让出一条路来。

詹森退无可退,前方是一条河,风平浪静,但河面甚宽。

宜棠冷冷的,“你要跳吗?”

詹森回头,“你管我做什么?”

詹森的面容远比他的背影可怕,本就消瘦的脸只剩下骨头,吊着两只鬼火一般的大眼睛,嘴唇干涩,白到发灰,面皮下血管狰狞如蛛网。

他干裂的嘴唇扯出冷笑:“来看我笑话?”声音嘶哑似砂纸磨过铁器。

宜棠倒抽冷气——昔日捧着《柳叶刀》侃侃而谈的医学才子,早就消失不见。

宜棠气愤至极,“你又…….”宜棠气得说不出话来,也不想再众人面前暴露他的隐私。

“与你无关。”詹森道。

“我不是关心你。”宜棠一脸冷静,“我跟你谈合作,我有你缺的钱,你有我要的资源。”

河面漂来腐烂的菜叶,在两人之间打着旋。

詹森面色稍霁,顿了顿,“好,找个地方说话。”

宜棠让詹森上车,沈世良相当嫌弃,给了小象一个脸色,小象拉开副驾驶,“三少奶奶,您坐这里。”

宜棠一怔,这个称呼似乎很遥远,此刻不是争论的时候,宜棠看着詹森上车才上去。

小象把车开到六国饭店,宜棠先下车,拉开詹森的车门,“你下来。”

“这么凶干嘛!”詹森下来,“先请我吃一顿,我才有力气听你讲。”

宜棠点点头,递给詹森菜单,表示任詹森大快朵颐。

詹森也不客气,捡贵的点,点满一桌子,宜棠道,“你吃得完吗?”

昏黄光线滤进餐厅,詹森抓牛排的手指关节凸起如竹节,酱汁顺着颤抖的手腕滴落雪白桌布。

詹森狼吞虎咽起来,看来饿了很久,根本没心思搭理宜棠。

沈世良皱眉。

眼看第八个空盘子摞起,宜棠按住詹森去抓酒瓶的手:“够了,你胃会出血。”

他终于打了几个饱嗝,悠悠回神,“吃不完我可以带走。”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我不吃你一顿我多亏!”

又说,“你荣宜棠,沈三少奶奶,怎么可能便宜我?”

詹森吃饱了,舒服地躺在椅子上,手一摊,“说吧,你要我干嘛?”

“我丈夫有一批山炮被扣在陕西,我知道那边的教会医院有运输药品的便利,我想借机运出来。你跟那边人面熟,你可以做到。”

“沈太太,你确定沈世元还是你丈夫吗?”詹森笑道,不等宜棠回答,又道,“你们中国人也无所谓,男人娶几个都好,反正你是正房太太。”

詹森靠近宜棠,沈世良吓了一跳,正要出手,只见詹森已经躺了回去,“威风的沈太太,请问你能为我做什么呢?”

宜棠道:“帮你戒毒!”

詹森跳起来,就要逃跑,却被沈世良和小象一把拦住,詹森大叫,沈世良一巴掌拍晕了他,拖着他从后门出,直接进了安济医院。

暮色中的安济医院飘着石炭酸气味,铁床上的詹森开始抽搐,宜棠将镇静剂缓缓推入詹森静脉。

安顿完詹森,门口来了两个警察,态度恶劣。金刚怒目,“有人报警,说你们绑架了一个外国人。”

另一个说:“有人看到了,绑架行凶的人是你们医院的荣宜棠。”

院长出面平息,“是我的病人,他叫詹森,现在好好的,不信两位去看。”

又说,“荣大夫本与詹森相识。”

两个警察左右看了两圈,用手里握着的警棍,轻轻拍另一只手,“叫荣宜棠出来。”

一副就要找荣宜棠事儿的架势,警棍砸在门框上震落墙灰,荣宜棠头也不回:“病人禁不起惊吓,劳驾门外等候。”

沈世良陪笑道,“两位,天气这么热,前面就是六国饭店,来,我请二位喝一杯。”

平日里有奶便是娘的两个人,今日突然大公无私起来,“沈少爷,知道荣宜棠是你弟妹,但那也是过去的事儿了,她已经下堂,自己从沈家出来了,您何必费心呢!”

两人分明是有备而来,懒得跟人磨牙,径直去了医院里面,大声吼道:“荣宜棠!荣宜棠!你给我出来!”

宜棠本在跟詹森讲道理,听到如此蛮横之声,连忙站出来,忍不住道,“这是医院,你们大呼小叫做什么?”

两人一见宜棠,心里顿时明白了,不施脂粉,天然去雕饰,美人如玉,怪不得草公子…….,还是沈世元的老婆,想起来都带劲儿。

两人一脸猥琐,对着宜棠笑眯眯道:“沈太太,哦不,荣小姐,跟我们走吧!”

宜棠冷笑一声,“我何罪之有,凭什么跟你们走?”

一人道:“荣小姐果然巾帼不让须眉,人家都是强抢民女,你怎么还强抢男人呢!”

另一人直接上前,“荣小姐,请吧!”

宜棠才不吃两人这一套,淡定摆弄药品,“不要妨碍我做事情,两位回去交差,就说是我不去。”

两人面面相觑,一人回过神,“你,你以为沈家还是原来的沈家?”

宜棠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两位见得多了,指挥两位的人,又能风光几天?”

“学会交差不就好了,何必真得罪人!”

“今日沈世元拿下了湖口,想必两位也看到了,沈家如何,两位不妨再掂量几分。”

“你是正经沈太太吗?”一人叫嚣质问。

“沈世良不是在吗?你问他不就是了。”宜棠轻描淡写,沈世良摸出口袋里的银子,递给两位,“先回去交差,路上辛苦!”

两人走到一边,貌似商量了一番,一人道:“荣小姐,我哥俩也是执行公务,您担待。”

两人扬长而去。

沈世良苦笑道,“宜棠,沈家真是愧对你,连护你周全都做不到,让你受如此惊吓。”

连泽听说了,也急急忙忙赶到,“宜棠,没事吧?”

宜棠微微一笑,“没事,不用怕,进去做事吧。”

宜棠对沈世良道,“你还等一会儿,我要跟你商量点事儿。”

沈世良求之不得,屁颠屁颠跟着宜棠进了门,不谈情不求爱,只要在她身边,夫复何求?

“宜棠,怎么?”沈世良跟着宜棠进了一个房间,詹森在里面,一副痛苦的样子。

“把他给我捆起来。”

来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下手毫无轻重,几个人一拥而上,把詹森压倒匍匐在地上,他挣扎着,手紧握成拳,不肯让人得手。

宜棠不管那么多,丢下一把绳子,让人将詹森五花大绑,詹森道:“荣宜棠,你果然是嫁了军阀,你简直蛮横无理,你你你你………”

宜棠道:“詹森,当年我们在广州,对付犯毒瘾的病人,你不就是这样吗?”

詹森眼里透出惊恐,他连连否认,“不不是,我没有,宜棠你瞎说。”

荣宜棠抓起詹森的手臂,内侧遍布密密麻麻的针孔,宜棠几乎要落下泪来,“詹森,你不想活了吗?”

詹森被宜棠毫不留情地揭穿,羞愧难当,“宜棠,我……”

“我帮你,詹森。”宜棠道,“你相信我。”

“眼下有件着急的事情,沈世良跟你说。总之,你务必办到,看在我的份上,好吗?”

宜棠把沈世良留在房间,詹森叫道:“你先放开我!”

宜棠看他已经开始打哈欠流眼泪了,心里叹了口气,径直关上门,不再理他。

不一会儿沈世良就出来了,里面传来哀嚎声。

“他会帮你们的,他需要几个时辰休息。”宜棠道,“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谢谢你,宜棠。”沈世良千言万语。

宜棠点点头,如今的关系……她应该听到一句“谢谢。”

她拥有过那么好的过去,沈世元的脸庞浮现在她的脑海。

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一个人会经历各种感情。

父母之爱,孩子始终奔着远方,这是一场渐行渐远的离别。

朋友之情,不属于某一个人,越多人参与越觉得热烈。

男女之情,私密而独有。

沈世元说过:“等我回来。”

宜棠虽然决定爽约,但曾经的感情依然埋在心底。

她在帮与不帮之间徘徊,这一次不是因为小情小爱,而是她也不确定沈家和沈世元的事业是否有益…….直到陈将军送信给她。

她其实不敢相信这个与她同床共枕的男人。

夫妻之间,既有咫尺还有天涯。

宜棠很懊恼,她对沈世元欲说还休的感情牵绊让她成为一个尴尬的存在,尽管这份尴尬只有她自己知道。

宜棠叹了口气,她去看了那个女人,告诉她春宝很好,她丝毫没有提助养之事。

宜棠不喜欢与人建立那么多情感链接。

医院没有清闲的时刻,下午院长来找她,有一位达官贵人的夫人有疾,希望她出诊。

院长问:“你愿意吗?”

宜棠道:“出诊是医生的本份,有何问题?”

等见到病人,宜棠才知道,原是徐艺茗的母亲。

宜棠并无情绪,柔声道:“夫人,你哪里不舒服?”

徐夫人托人找大夫,事先并不知道是宜棠,此刻相见,不免尴尬,“你是愿意我叫你沈太太还是荣大夫。”

“您随意。”宜棠道。

“怎么,还眷念沈太太的名号?”徐夫人笑了,仿佛在说,“你也不过如此。”

宜棠道:“我们先看病。”

她安安静静站着,随你如何冷言冷语,她只是一个医生,“我不是来叙旧的。”

徐夫人静静打量她,浓浓的不屑溢于言表,她仿佛要看穿宜棠,这个女人看着一身清淡,不想才是勾引男人的高水,她想到她手下败将的女儿,忍不住要扳回一局,“我家艺茗倒是福星高照,躲过一劫。”

宜棠并不知道她具体所指,应承了一句:“有徐夫人的谋划,徐小姐前途光明。”

“你!”徐夫人戳到痛处,丈夫为此不知道埋怨过她多少次,如今更是以此为借口公然丢了她住到狐狸精家里。

徐夫人自觉是体面人,她忍了又忍,又开辟了一处战场,力求摁死宜棠,“跟过沈世良的女人,从北京城内排到北京城外,没听过哪个女人是有造化的。”

徐夫人合上妆奁的力气过大,翡翠耳坠在绒布上弹跳如离枝的叶。

这好像是事实,但是与宜棠她有什么关系呢?宜棠既然不评论也不附和。

徐夫人不甘心又是一个哑炮,道,“你还挺淡定的。”

屋内光线明灭,宜棠着急道:“夫人,早一点治疗,你早一分安心,为难别人不能减轻你丝毫病痛。”

看宜棠着急,徐夫人就满意了,那就暂时休战吧。

徐夫人其实难以启齿,即便是一个女人,“那地方,一直很痒。”徐夫人声音极小。

宜棠听见了,“夫人可否让我看一眼。”

徐夫人错愕,宜棠却打开诊疗箱,拿出橡胶手套戴上。

徐夫人仍旧没动。

“夫人,我若不看,我无法观察症状。”宜棠看着徐夫人。

徐夫人踟蹰良久,房内光影变换,她终于掀开衣服,宜棠用酒精灯照明,仔细检查患处,“夫人,并不严重。”

宜棠脱下手套,“我没有带药,您让人随我去医院取,化水冲洗患处就好。”

“我得了什么病?”徐夫人疑惑。

“不过是感染,不用担心。”宜棠道。

“果真如此?”

“夫人先试一试,如果三五天没有好转,我再来看。”

“荣大夫。”徐夫人突然喊住,“你为什么会离开沈家?”

“夫人,你还好休息。”

“你不愿意回答?”

“夫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的想法夫人不一定理解。”宜棠道,“既然走了,我也不想再多提。”

“夫人保重,我先告辞。”

宜棠回到医院,取了些苏打粉给下人。

晚间宜棠回房间,早就累的人仰马翻,倒头便睡,门房早晨送的报纸,静静躺在一旁,她无暇顾及。

梦里她又忙碌起来,远处的山,近处的城墙,沈世元的脸和手,祁连山上滴落的雪水,芨芨草随风飘动,清浅的河流映照着五彩的光,这是哪里?

为什么,岭南风光从不如梦?

晨曦微露,她突然惊醒,她躺在床上,望着朦朦胧胧的暗色与光,泪流满面。

她小心翼翼的一个人,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她突然理解了父亲,他辗转南北,一生都在逃离中度过。

她不赞成父亲的做法,可当危险来临,她条件反射,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做法。

此时此刻,她仍然在想,为什么岭南不曾入梦,为什么群山环绕的西北反复萦绕,她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回到广州。

她又舍不得锦津…….锦津是她兵荒马乱的感情中最珍贵的存在。

她起床洗漱,换衣服,做回一个医生。他父亲是对的,给女儿一个职业当庇护,在这偌大的人世间,无论是何时何地,给自己一个容身之处,一方天地。

宜棠喝咖啡的时候,瞟了一眼报纸,宜棠吓了一跳,连忙放下咖啡,将报纸拿到眼前,宜棠心脏突突的,居然在乱写她与沈世良。

这是一份她平日并不看的报纸,为什么会被送进来?怪不得昨日徐夫人……

宜棠内心不安,顿时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要换个地方,实在不行,回钟家也可以。

宜棠叹了口气,活着这么不容易,为什么有些人总要动歪心思害人,这分明是假的,有照片又如何?

那么,关于沈世元的报道,自然也不能当真,那张如玉……世元会为了战事妥协吗?

宜棠又狠狠的鄙视了自己,耽溺情爱,与她并不欣赏的她父母的一生,有何区别?

宜棠迅速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但她不想动静太大,她把行李封存好,准备让槐花她们来拿。

宜棠选了一顶帽子,把自己遮严实了才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