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像彩云追逐着月亮(1 / 1)

“世元,你当日遇险,我也没能救你。”连泽道,“不过有宜棠在,你吉人天相。”

“说不好意思的是我,老李不认识你,把你打晕,这一场误会,不仅错过你,差点把宜棠也错过了。”沈世元还真是愧对连泽。

锦津早已经醒来,她突然不想见到宜棠,在她面前,她就像一个跳梁小丑,是她见证了她的失败,沈世良的话让她更受打击,忍不住站起来,往火盆里扔了把锡箔,爆开的火星溅到宜棠裙角。

连泽伸手要拂,沈世元已扯过茶壶泼灭。水渍在青砖地上漫成弯月,映着三张苍白的脸。

“锦津。”宜棠连忙起身,要跪到锦津旁边,沈世元硬生生把她拉住了,“烫着了嘛?”

沈世元说话时拇指擦过宜棠手背,她腕上玉镯撞在铜盆边沿,清脆一声响。

这玉镯,连泽未见过,也许是沈家之物吧,沈世元会一点一滴剥离她过去的痕迹,让她成为一个完整的沈家人,可这不是宜棠想要的,他要振作起来,未来的路还很长,于他于宜棠,都是新的开始,未来艰难险阻,一点不会比现在少。

连泽别开眼,望见窗外老槐树影婆娑,枝桠间漏下的月光碎成满地银屑,心里密密麻麻的疼痛涌上心头,他连自己是什么时候输的都不知道。

也许一直是他痴心妄想吧。

可那日行医路上,宜棠柔软的头发,始终在他心头萦绕,那样真实,就如今夜的星辰,不知道是谁撒了一把冰糖,沁人心脾。

明明山川作证的美好,在此刻,随着两家长辈的离世,已经飘渺。

连泽心里的苦飘在不得不装出的平静里,“世元,……”

他硬生生把那句话“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吞下去了,他实在是说不出来。

“夜深了,世元,你带宜棠走吧。”连泽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空洞,无知无觉。

“好。”沈世元倒也不推辞,拉起宜棠,“走吧。”

宜棠茫然,“怎么?”

“夜深了,我们先走。”沈世元在宜棠耳边轻声说道,温润的空气挠得宜棠耳根子发红,她生怕露出破绽,腿比嘴还快,“表哥,我先走了,你照顾锦津。”

巷道里野狗惊吠,宜棠走得急,鬓边绢花松脱下来。

沈世元伸手去接,她却突然驻足。月光把两人影子拉得细长,纠缠在斑驳砖墙上,恍如皮影戏里私奔的角儿。

宜棠望着沈世元,“你大哥呢?”

“你是想他去看着锦津,对吗?”沈世元轻笑,“荣宜棠,你这不是双重标准吗,如果是你,你断然不肯再见沈世良,你现在希望我大哥去看着锦津,你是想让他俩彼此妥协吗?”

“什么?”宜棠不解,晚风吹散了宜棠的长发,几缕发丝落下面庞,噙在嘴角,沈世元伸手去捋头发,指关节从嘴唇拂过,宜棠轻轻颤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不得不再次跟自己声明一个事实,已经嫁作人妇,就不能拒绝这些身体接触。

眼前这个男人,将与她同床共枕、生儿育女。

在宜棠心里,虽然两人经历一场生死,可还是陌生。

沈世元顿了顿,“你对锦津好,也要知道怎么才是真正对她好,难道让我大哥娶了她,她便有福了吗?”

宜棠觉得颇为讽刺,笑了笑,“自然不是,可是要娶的是沈家,如今不娶的也是沈家,若是我,确实不能对我造成什么伤害,也丝毫不会影响我的生活,或者心情,可是锦津不一样,你大哥不要她,对她来说,是奇耻大辱,人生一道坎,她是否能真正走出失婚的阴影,都不得而知。让她换一种思想看待婚约,无异于重生,脱胎换骨,你知道有多难吗?何况这个节骨眼上。”

宜棠顿了顿,又说道,“事情有时候有一百种解决方法,如果非要用伤害最大的,这就不好了。比如海洛因和吗啡,镇痛效果虽好,可容易成瘾,用起来相当慎重。”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娶你,你是无所谓的?”沈世元不满。

宜棠觉得这就是事实,便说道,“自然,我没有非嫁你不可的道理。”

“宜棠,在你心里,我是一个不值得嫁的人?”沈世元说不清是忐忑还是生气,毕竟他在宜棠面前,毫无底气。

“我与你不熟。”宜棠直言,又说道,“即便有人喜欢你,也不构成你必须要娶的理由,也没有人因为你喜欢就必须嫁给你的道理。我想喜欢你的人应该很多……”

沈世元听到这话,心里舒坦了些,急忙打断,“你知道就好。”

“我的意思是,这里并不包括我,但你却娶了我。”宜棠比跟人讨论医术还冷静。

“荣宜棠……”沈世元气结,“你不像一个女人。”

宜棠笑笑,“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

她丝毫没有介意,可沈世元却生了无限的伤感,他的宜棠,孤孤单单,从小便要靠自己,他满是心疼,恨不得把星星都摘下来给她,宜棠瞧见,以为沈世元恼了,“废这些口舌做什么,你早点休息。”

沈世元简直要爆炸了,自己兵强马壮摆足架势就等对方放马过来,她倒好,直接扭头宣布不打了。

不等沈世元,宜棠已经走远了。

沈世元一脚踢在路旁的树上,花叶纷纷落下,沈世元自己落了一头一身,怕宜棠笑他傻,自己脱下马褂,清理拍打一番,等回到房内,仍觉得脖子里面毛毛躁躁,又痒又疼,开门见宜棠又躺在她的贵妃榻上,更加来气,语气硬邦邦的,“你过来。”

宜棠闭着眼睛,只当他又要无理取闹,忍着倦意,把锦被往上扯了扯,直到盖住半个头才停下来,应付一句,“我有些累了,我先睡,不打扰你。”

“你帮我看看,我脖子好痒。”沈世元三下五除二,把上衣都脱了下来,光着赤膊,坐在宜棠身边,宜棠一转身,便撞在沈世元裸露的胸膛,饶是见了这么多男病人的身体,此刻也不禁羞红了脸,“夜风寒,你也不怕着凉?”

“很痒。”沈世元低下头,把脖子凑过来给宜棠看,宜棠稳了稳心神,直起身体,仔细检查,想来是过敏了,喉结下方红疹密布如蚁群。

然而此时并没有很好的办法,宜棠只得劝道,“你去洗洗,我有些自己配置的药膏,一会给你涂上。”

“你总要给我倒水吧?”沈世元看着宜棠,眼神有了粘意。

宜棠连忙下榻,走进盥洗室,帮沈世元倒满一大桶热水,望着门口站着无所事事的沈世元,“来洗。”

沈世元就站在门口,他开始脱剩下的衣服,急得宜棠满脸通红,忍不住上手去推,“你让我出去?”

“后面我够不着。”沈世元理直气壮。

“我去叫大鱼。”宜棠道。

“你敢!”沈世元气晕了,“我一个大男人,让另外一个大男人为我洗澡?何况你还是我媳妇儿。”

“你出去,我自己拿凉水冲就好。”沈世良负气道,一边伸手去够水龙头。

“沈世元!”宜棠急急叫道,“你刚刚愈合,不能碰生水,你不要命了。”

宜棠伸手扶沈世元坐下,又放低姿态,“我来擦。”

沈世元瞬间便柔软了,任凭宜棠拧着帕子帮他擦拭上身,隔着帕子,都能感受宜棠纤细的手指和她带着药香的气息。

两个人的影子重叠,投射在墙上,沈世元有意挪动身体,好让两人看起来更加亲密,沈世元心里只觉得幸运,他说了那么多胡话,仍然有幸娶了宜棠,对了,还要不要给宜棠一场婚礼,让她穿上洁白的婚纱,做自己的新娘,……,此刻也好,像春风缠绕着树枝,像彩云追逐着浪花。

“沈世元,你不要动来动去,好不好?”宜棠出言警告。

“你对病人都这么凶吗?”沈世元坐直了,戏谑道。

“从来不会。”宜棠一本正经回答,“我对我医治的病人都很好,因为其实我会挑选病人,我不如嬷嬷们有爱,我有时候真的会碰到厌恶的人,甚至惧怕的人,我就会不想给他医治,我对他们虽然没有恶意,但就是不想出手相助。不过嬷嬷们并不为难我,她们通常欣然接手,她们看谁都无比慈爱。我真是还差得很远。”

看沈世元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宜棠脸红了,连忙放下手里的帕子,“去穿好衣服,免得着凉。”

沈世元拉住宜棠的手,“你不是还要给我擦药?”

宜棠点点头,让沈世元回房,等他在床上坐下,拉过被子,略微盖住,自己转身去拿药。

宜棠取药膏的手指微微发抖,薄荷味在暖阁里化开,竟酿出几分旖旎。

铜盆里热水渐凉,水面浮着片枯萎的菊瓣,随涟漪打着转。

药膏冰冰凉凉的,宜棠用棉花团子擦拭,沈世元生平第一次觉得原来棉花也是这么膈应多余之物。

“什么做的?”沈世元问道。

“不过是些草药,都是寻常之物,草原上蚊虫多,大人小孩被咬的满头是包,就多做了些。”

“二哥家两个孩子皮,每日专去无人敢去的地方,日后可以送些他们。”

“没问题,医家施药也是本份。”沈世元不满,一把拉过宜棠,将她按在自己腿上,伸手刮了下宜棠的鼻子,“你只是医家吗?”

“难道不是三婶?”

宜棠羞红了脸,挣扎要起,又怕沈世元伤口撕裂,只得低声哀求,“你放开我。”

“就在床上睡,我可以离你远一点,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沈世元道,“贵妃榻上容易着凉,这几日我们就要赶路,我不能在此继续逗留。”

“你可以先走。”宜棠试着商量,“我陪锦津走。”

陪锦津是可以,沈世元不免想到连泽,“不行,我也是病人,我没有把新媳妇带回去,跟奶奶没法交代。”

“再说了,宜棠,眼下对钟小姐确实是一个坎,可人总归是自己学着长大,你能陪她多久,关键是她自己想通,否则,你旁人说的越多,她越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更不容易走出来。”

宜棠点点头,“我也希望锦津能自己走出来。”

“睡吧。”沈世元催到道,“你睡里面,这床大,我离你远一些。”

还好此刻大灯已灭,只剩一盏朦胧的台灯,宜棠的情绪得以被隐藏,她轻声道,“我去把被子抱过来。”

“不需要。”沈世元不允许,“这床被子够大。”

宜棠掀开时扬起细小尘埃,在月光里浮沉如星子。

沈世元往床里侧挪了半尺,褥面留下道褶皱,像道未愈的伤疤。

宜棠和衣躺下时,听见窗外更夫敲响梆子,三长两短。

随着钟协统的离世,钟家在张掖的十年落下帷幕。

连泽征求两个姨娘的意见,准备举家到京里。

心儿至此,前程后路,不得而知。

宜棠去看过她,她告诉宜棠,如果人生再来一次,她要跟宜棠一样,把学业完成,做一个医生,本以为沈世良和钟协统都是人生的捷径,没想到,一时繁华后,是穷途末路的悲凉。

曾经的清苦,原本可以熬过来,可是错了一步,再也无法回头,又以为繁华之下被践踏碾压的不过是自尊,金钱可以弥补一切,深陷其中才发现,这一条生命也是可有可无的。

也许心儿是疯了,她在一时的清明之后,又是无限而漫长的混沌。

宜棠唏嘘。

人世艰辛,一路跋涉,固然有良辰美景,但更多的,也许是泥泞不堪的小路,缺水虚幻的沙漠,无舟可渡的江湖,山重水复的困境,深陷其中时,任谁不会为一根稻草心动,可命运一旦稍有不济,前方便是深渊。

五姨娘罗心的一生,憧憬过,挣扎过,绝望过,她最先抛弃了身体,随即又抛弃了灵魂,如今疯癫和幻想正撕裂她的身体。

一个人于千难万苦中饮鸩止渴,是极其容易的事,经历过又躲避开的人,不必高看自己,而是要庆幸,劫后余生,命运眷顾。

四姨娘不知所踪,留下几名幼小的子女,终将在钟夫人名下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