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元一个常年在男人堆里打转的人,接触的女人并不多,他以前怕女人骄纵要他哄,如今这个女人,却偏偏不要他哄。
他想了很多词赞美,但是一开口,只剩下这个——仙女。
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去揽住宜棠。
宜棠明显吓了一跳,身体瞬间僵硬,却没有推开他,只是说,“我帮你穿衣服吧。”
“好。”沈世元嘴里答应,手却不放,他低头吻上去,宜棠措手不及,便被狠狠咬住,她怕得厉害,胸腔聚集了大量的气体却找不到出口。
她想推开沈世元,又怕弄伤他,他的手还恶劣地掐进了她的腰部,她就要喘不过气来,她想说话,声音却被吞没了,像一条求生的鱼。
沈世元让渡给她微薄的空气,她只得汲取无法拒绝。
宜棠如同坠入一个时间黑洞,周遭的一切都消失了,她依附于一个外力,苟延残喘。
铜盆水面倒映着纠缠的身影,随涟漪扭曲成实验室的共生菌显微图。
一阵疼痛袭来,血凝成珠子滑下来,痒痒的,流经皮肤,直到被沈世元的舌头挡住去路。
血腥味混着龙胆紫药水的苦涩,他蓦然放开了宜棠。
她终于回到现实,沈世元仍旧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犹如寄生般不肯舍了寄主。
他个子要高很多,他这样垂着恐怕也是难受,宜棠好不容易找到了呼吸的节奏,说道:“你这样折叠着身体,怕挤压伤口。”
宜棠不敢推他,只能用手掰开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哪知道他抓住便不放开,放到自己唇边反复亲吻。
“时间不早了。”宜棠只得提醒,她此刻比做了一场大手术还累,全身酸软,她真想坐下来,可她不敢,生怕沈世元趴倒在她身上不肯起来。
她是医生,她知道沈世元的身体变化,他肆无忌惮毫不避讳。
沈世元恋恋不舍,终于放开了宜棠,自己四仰八叉躺在宜棠的榻上,望着宜棠。
宜棠别过脸去,她背着他,“你穿什么?”
“你看着办。”沈世元道,“大鱼给我带了几件衣服。”
“长衫吧。”宜棠道,“昨天穿的外套厚重了些,热容易出汗,也压身体。”
“听你的。”沈世元答应得爽快。
“你去去就回来吧,你还不能太累。”宜棠交代。
“我自有分寸。只要过了感染关,恢复不过是时间问题。”沈世元不在乎道,“今日岳父出殡,我身为女婿,如不亲自送父亲上山,有何颜面做你荣宜棠的夫君,你以后在沈家在外人面前还有什么颜面?”
沈家?宜棠一惊,虽然还没有去,感觉日子已经难了起来。
沈世元轻笑一声,“你老背对着我干什么?”
宜棠磨蹭不下去了,拿起一件青色的长衫,走到沈世元面前,“起来吧。”
沈世元起身,面上带着愉悦的笑容,伸开双臂,一副任由宜棠打扮的样子。
青灰长衫料子在晨光中泛起粼粼暗纹,宜棠踮脚系盘扣时,他喉结滚动。
沈世元突然屈指划过她耳后碎发,枪茧擦过敏感处激得她身体一颤,让沈世元也跟着兴奋,宜棠下唇上的伤鲜艳欲滴,让他好不容易忍住了想再次吻她的心。
沈世元擒住宜棠的手腕按在自己心口,纱布下的脉搏与他的心跳在四月晨光里共振。
一件衣服穿下来,宜棠竟然有些微微冒汗。
沈世元拿帕子去擦,不由得就想起来那日缠在宜棠手上的沈世良的帕子。
他家里,每个孩子的帕子花色都是一样的,唯有一侧角落略有不同,绣上了名字的最后一个字。
果然宜棠没有看出来,只觉得眼熟,竟然问到:“是那天世良大哥的手帕吗?我本想着洗干净了还他,可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一条帕子而已,他不会在意的。”沈世元轻描淡写说道,一面扯开角落绣的字给宜棠看,是一个“元”字。
宜棠心想,那沈世良的手帕就该绣“良”,可自己究竟是弄到什么地方了呢?
“有标识的东西,我还要找了还给他,免得惹出事端。”宜棠道。
“他又不是个大姑娘,能有什么事端?”沈世元道,“大哥连贴身的玉佩丢了,奶奶气得要打他,也未见他有什么难过。”
宜棠静静听着,心想沈家奶奶看来规矩还是挺大的。
沈世元见宜棠又不语了,轻笑道,“怎么,怕了?奶奶虽然有气势,但是人挺好的,倒是我娘,可能你要费一番心思了。”
见宜棠没有反应,怕吓着她,又安慰道,“你是个聪明人,懂得收敛自己,但我娘总是情绪大过一切,你学会化解就好了。她既然能同意我娶你,起码对你是接受的。”
宜棠听了这话,看了一眼沈世元,心里顿时凉了一半,忍住自己的口舌之快,说道,“你收拾好了吗?”
沈世元察觉到她的变化,只当是复杂的沈家吓到了她,也不好口说无凭地去安慰和解释,只好转移话题,“我还没有洗漱。”
宜棠示意他去,沈世元却撒娇起来,“我胳膊抬不起来,你帮我。”
宜棠面对他的试探与步步紧逼,心里生了怒气,面上仍然平静,说道,“这点痛,你应该习惯了,不算什么。”
沈世元明明是想缓和关系却碰了一鼻子灰,他怔过一秒,又立即笑起来,带着自嘲,“好,我自己来。”
待沈世元进了盥洗室,宜棠整理床铺,却在枕头下发现沈世良的手帕,血迹斑斑,早已经失了原来的颜色,果然角落里,绣着一个“良”字。
宜棠把帕子塞进了自己袖笼里。
雾气裹着榆钱扑簌簌落在大佛寺的歇山顶上,十六个杠夫抬着空椁踏过刚抽芽的芨芨草,里头只装了官服与《资治通鉴》。
沈世元坚持要按三品大员规格发引,椁首雕刻的獬豸兽目在风沙中渐次模糊,金线绣的独角兽在塞外风沙里失了威严,倒像只垂首的羸弱山羊。
“姑父节哀。”沈世元单手扶住踉跄的钟协统,钟协统军装袖口的金线在香火中明明灭灭。
对沈世元这句称呼,钟协统不由大喜过望,“好好好,世元,有你在,大哥…..大哥他也就瞑目了。”
钟声撞破张掖城的薄雾,大佛寺的飞檐翘角挑着几缕未散的硝烟。
荣家成的骨灰坛是只青瓷梅瓶,宜棠特意选了父亲书房插过西府海棠的那只,瓶身\"宣统壬子年制\"的款识被经幡遮去大半。
宜棠捧着梅瓶跨过门槛,知客僧递来的往生牌位用的紫檀木,沈世元提笔要写“清故按察使”,却被宜棠按住手腕。
她蘸墨写下“荣公家成”。
宜棠面容平静,笔下有力,这是她能为父亲最后做的事情,她自有她的尊严,当一个人生命中的启明星陨落,她只能自己候补上,在人生的长夜中,她自是灯火。
暂厝仪式上,沈世元带来的兵士鸣枪三响,惊起柏树上栖着的寒鸦。
宜棠错愕。
佛门清净之地,终因为这一场颇有排面的葬礼变得喧闹,甚至因为枪声平添了杀戮之气。
沈世元望着她时,她已经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平静回望,算作致谢。
宜棠看着父亲的牌位,这分明已经有了沈家的场面。
沈世元始终在她左右,然而她却始终不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她不记得跟他互动,她甚至有些责怪他,他站在那里,便是一切繁文缛节的开端。
面对这生命中陡然多出来的过客,她只得一一应付,虚与委蛇。
她本该诚心,来者是客,可那一声声“三少奶奶”让她仿徨失措,那一声声“令岳”让她心寒,父亲的死亡和她的悲伤都沦为沈世元应酬场面的背景。
父亲只是她一个人的父亲,所以她是葬礼上唯一的伤心人。
沈世良也在应酬之中,他看出了宜棠的疏离和无奈,她在吊唁的人跟前显得漫不经心,甚至笨拙,可她如今的身份,没有人敢跟她计较。
除了沈世元。
沈世元不仅有眼神警告,甚至动手去揽了宜棠的腰,他手指发力而扭曲,让沈世良终于狠狠摔下了手里的烟,他气愤地用鞋碾碎,走上前,“世元,你伤口未愈,不宜站这么久。”
宜棠没有看任何人,她像一个提线木偶。
“知道了,大哥,你去照顾大嫂。”
沈世良的心思他如何不知,沈世元又轻轻揪了下宜棠的衣服,“打起精神,马家兄弟来了。”
果然,几个戎装的军人由人簇拥而来,他们一见到沈世元,立刻用悲痛替换可鞠笑容。
为首的约莫四十来岁,一脸胡子,却叫着沈世元“世兄弟”。
两人握住手,那人痛心疾首道:“沈公子在我辖内遭人伏击,真叫我惭愧,这西北地区,地穷人刁,悍匪满地都是,冷不防一个山坳里就能拼出几个不怕死的,也不管来者是谁,不仅抢劫财物还要杀人灭口,沈公子想来也是遭了这伙人的道,当日我就放话下去,叫这几个不中用的兄弟去查,一定给沈大人和沈公子一个交代。”
沈世元信任地握紧了那人的手,“托马将军的福,捡回一条命。”
“没事就好,按我说,这还得多谢三少奶奶,不仅医术精湛,还深明大义,愿意成亲冲喜,女中豪杰,不愧是荣大人之女。”
那大胡子又转向宜棠,伸出手,“弟妹节哀。”宜棠对这句称呼一时没反应过来,竟愣住。
沈世良一步跨过来,“马将军。”
“哟,大公子,大公子幸会,多亏了老钟,两位大公子光临本地,真是蓬荜生辉。”
沈世良与之寒暄。
沈世元收回目光,问道:“很累吗?”
宜棠点点头。
沈世元叹了口气,自嘲笑了笑,索性也不理宜棠,继续应酬吊唁的人。
锦津远远看见沈世良,被两兄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吓得不敢靠近,好不容易沈世元跟人到一旁寒暄,锦津才过来。
“棠儿,你怎么嘴唇破了一块?”
宜棠吓了一跳,伸手去摸,这才想起早上沈世元的恶劣行径,她颇为尴尬,“自己把自己咬了。”
锦津噗呲一笑,“你想肉吃了。”
这话说完,锦津便后悔了,这是宜棠父亲的葬礼,自己的玩笑开得对么不合时宜。
锦津有些懊恼,她气自己总不能做得体些,她讪讪道:“对不起。”
宜棠看出了锦津的窘迫,拉着她的手安慰道:“津儿,父亲去世了,我们虽然悲痛,但日子还要过下去,你是好心开导我,没什么好道歉的。”
“好棠儿。”锦津虚虚抱了下她。
沈世元走过来,恭敬道:“大嫂。”
锦津瞬间飞红了脸。
“沈……世元。”
“你怎么不跟大哥一起?”
锦津有些窘迫,“我是跟着我父亲来的。”
宜棠听闻,不由放眼望去,果然又没见到沈世良的身影,她收回目光,却与沈世元四目相对。
她躲开了。
四月的江南塞外,草木萌发,藤蔓纠缠,春在山岚起伏中或浓或淡。
沈世元伸手拉开她绞在一起的手,“走吧,仪式结束了。”
宜棠头上的孝布在风中飘曳,她快步走在前面,跟锦津在说着什么,声音极低,沈世元紧随其后,也无法听清。
宜棠突然转身,立到一旁,“大鱼呢?”
“怎么?”沈世元愕然。
“你,你不能自己走下山,一个台阶顺着一个台阶,对身体的震动很大,怕伤口裂开。”
沈世元的心如风吹动的江水一般,眉眼因满足而舒展,“宜棠,你陪我慢点走就好。”
“叫大鱼喊轿子来吧。”宜棠坚持。
沈世元笑笑便妥协了。
“大鱼。”他往后喊道,大鱼跟变了魔法似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就钻了出来,端端正正给宜棠行了个礼,“三少奶奶。”
沈世元看着锦津,“这是钟小姐,还没过门的大少奶奶。”
“钟小姐好。”大鱼也给锦津行了个礼。
“三少奶奶要吩咐你做事儿。”沈世元道。
“少奶奶,您请讲,吩咐大鱼就是。”大鱼身材高大魁梧,做事情一板一眼像个孩子。
宜棠有些无语,只好硬着头皮,“大鱼,安排轿子抬着三少爷下去吧。”
大鱼是标准的军人姿势,绷直身体复命后立刻跑开,须臾片刻便带着几个士兵抬来一顶轿子,恭敬的请沈世元上轿。
沈世元吩咐道:“走慢点,跟着三少奶奶。”
沈世元对宜棠说道:“给我吧。”
“嗯?”宜棠不解。
“岳父的排位。”
“不用了。”宜棠拒绝。
“我看你高一脚低一脚,别把爹摔了。”
沈世元伸出两只手来,宜棠依言把父亲的牌位给了沈世元。
“两个人别光顾着说话,看着脚下。”沈世元道。
宜棠嗯了一声,有沈世元在,两姐妹无话可说,一路沉默着。
拐弯处,宜棠才发现沈世良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人瘦了不少,长衫飘逸,不如往日西装革履的气势。
沈世良也回头看了宜棠,略微露出一丝笑容,算作招呼。
宜棠微微点头回应,锦津嗔道:“就知道跟你打招呼,都不关心我。”
宜棠无奈,“锦津,我今儿算作主人家,他自然是要与我打招呼的,这是礼节。还有,你少关注他些。”
“你什么意思?”锦津不解,“他是我未来…….未来夫君,那是我的天,我不关注他我关注谁?”
宜棠闷闷,“你心里有他自然是好,可若全是他,就没有自己了。”
“他好,我就会好。”锦津笃定,又不解道,“那你的意思是,你到现在还不在乎沈世元?”
锦津因为激动声音有些大,引得沈世元往后看着宜棠,宜棠讪讪,示意他快走,锦津猛地捂嘴,见沈世元回头了才小声说道:“对不起。”
又问:“他会不会讨厌我?”
“不会不会。”宜棠没好声好气,“要怪你的人是我不是他。”
“你?”锦津撅着嘴,“小棠儿,你敢怪我?”
“不敢不敢。”宜棠有心语调活泼些,但力不从心,反而淡淡的,惹得锦津眼角有些湿润,“小棠儿,我已经快被折磨疯了,你就不要跟我急了。”
“好姐姐,你……”宜棠拉着锦津的手,“你不要一颗心都扑在沈世良身上,你自己好才值得他爱,你还要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这样就不用时时刻刻想着他,叫你痛苦,叫你患得患失。”
“我能做些什么?”锦津委屈道,“你还可以做个好医生,但我只想做个好太太。”
“再说了,以后去了沈家,沈家也不会允许你出去行医,不管男的女的,你上手就摸,沈世元哪里受得了。”
宜棠气笑,“津儿,那你说说,怎么才能做一个好太太?”
锦津迷茫,“好太太不就是好好爱自己的丈夫,照顾他的生活,为他生儿育女?”
“家里丫鬟老妈子一大堆,不缺照顾他的人,至于生儿育女,他就更不缺人了。”
宜棠补充道,“不仅是沈世良这样,沈世元也一样。”
“那我们该怎么办?”锦津立刻想到自我开导的方法,“他们也不会愿意谁都能给他们生孩子吧?”
宜棠道:“比我们有家室有能力有美貌的女子多得是,见异思迁是人的本性,如果仅凭生孩子就能拴住男人,世间哪里还有这么多薄幸人。”
“小棠儿,你真讨厌,你冷心冷肺,还非要惹得人家都不开心。”
“是叫你清醒些。”宜棠道,“也是让你开阔些。”
“我又不会别的。”锦津嘟囔道。
宜棠伸出手,袖口有一只跃跃欲飞的蝴蝶,由衷称赞道:“心灵手巧,用色丰富,造型独特,既有天赋,又有创意。”
锦津丝毫不见开心,悻悻然,“不过是一点女红,绣娘的活,也值得你这般。”
“那你下次想见沈世良的时候,你姑且忍忍,绣一幅图再去。”宜棠道。
“这样管用?”锦津自然不信。
“你先试试。”宜棠诚恳道。
“你说的对,宜棠,你不见得了解世良,可是你的一举一动,世良都喜欢,我听你的,一定没错。”
宜棠被锦津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吓了一跳,没等宜棠开口,锦津反而安慰道:“小棠儿,我不是怪你,喜欢这种事情,本来就是没来由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因为有婚约而喜欢他,还是真的喜欢他,他本来就喜欢女人,他喜欢你也很正常,我也喜欢你。”
“锦津……”宜棠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以为锦津糊里糊涂,其实心里也是通透的,这种通透以善良为底色,便更加可贵。
宜棠看着锦津,有些难过。
女子在感情里的执着和一往无前,往往是悲剧的底色,男子的人生若再有多情作为注脚,那么他的生平因为多了几分罗曼蒂克的色彩而更加丰满,还会被世人称赞为有情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