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这是第二次救她(1 / 1)

左公柳新抽的嫩枝在风里划着胡笳般的调子,沈世元的黑鬃马焦躁刨地。

沈世元走的时候,强行让宜棠给他缝补了肩章裂口,沈世元不肯脱掉衣服,非要宜棠在他身上操作,自己又扭来扭去,却笑着“你真是傻瓜”,那线脚歪斜如河西走廊的沟壑。

沈世元和沈世良交代:“过六盘山绕开固原,马洪友的兵比狼毒。

兰州到西安走狄道,别贪近走天水——有残部在那儿劫道。”

沈世元抬脚蹬鞍,刚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住宜棠,她发间的玉茉莉簪摇摇欲坠,这是他昨日刚寻来的好东西,一回来就献宝似的,可宜棠淡淡的,可有可无,沈世元失落之余,心疼宜棠自幼无女性长辈照拂,可又想到,她也是高门大户女,她并不缺这些,她是真的不喜欢,不需要。

唉……沈世元默默叹息,该如何走进她的心里。

“大哥会护你到郑州,之后……”他喉结动了动,改口道,“之后有人接应。”

沈世良上前,“走吧,婆婆妈妈。”

“大哥。”沈世元下马,低声道,“帮我护好宜棠。”

“说你婆妈,你还真是。”沈世良最烦真情实意的离别。

沈世良正要推着宜棠的轮椅进屋,岑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来,一把接过,“我来,不劳烦大少爷。”

沈世良心中气结,面上不露声色,看了一眼宜棠,完全无知无觉,不由心中叹息:这个单纯的傻子,沈家庭院深深,她若踏进,开心日子能有几何?

他的母亲,贵为王府的格格,下嫁沈家,倾尽一生,生下他后便吃斋念佛,再无所出,亦不主持中馈。

老佛爷和皇帝没了,王府也没有了,母亲的日子愈发难过了,还好他长大了,能自己照顾外祖家,世元与他感情深厚,全力帮他保全外祖家。

母亲说她很知足,说有他这个儿子就满足了。

沈世良知道,这满足里,埋葬了她的青春,她少女时代对人生所有的期盼,是妥协是心死,他的母亲从不流泪,也不祈求,她的母亲并不信佛,只是在那些日日夜夜诵读经书的过程中,与自己和解,获得暂时的安宁。

他不希望宜棠是这样。

他是男人,他明白,沈世元和他一样,见色起意,爱而不得,更加割舍不下,他是也许永远得不到,可是沈世元呢?

他已经在得到的路上大刀阔斧前进,只是世事弄人,战事又起,炮火容不了儿女私情,待他归来,他与宜棠生儿育女,宜棠这般清冷,还能一直在沈世元的心上吗?

也许,不等沈世元心凉,宜棠早就被沈家的腐朽气味熏成哀莫大过于心死了吧。

如他的母亲一样。

宜棠不知道为什么,沈世良匆匆一瞥的目光含着悲悯。

宜棠心头一沉。

一行人启程,岑妈问道:“少奶奶,我眼见您是个喜静的人,我跟珠儿就不和您一辆马车,我们跟在您后面,您有事叫我们一声。”

宜棠求之不得,连忙答应。

珠儿有些惆怅,她觉得少奶奶很可亲,想跟她说说话,不像岑妈,舌头像不是自己的,总舍不得用,自己不说话,还不准她说话,说主子最不喜欢聒噪的奴才。可是,少奶奶温温柔柔,虽然自己不说话,但她好像很喜欢听自己讲话。

大少爷骑着马,跟在宜棠的马车旁,岑妈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句话不说。

“岑妈,您干嘛老盯着大少爷。”珠儿不解。

“不说话。”岑妈唬着脸,“少奶奶那么安静的一个人,你要是话多,回头把你轰出去。”

珠儿吐吐舌头,“不要不要。”

这又是半个月的行程才能到西安。

沿途经过会宁和静宁,沈一章旧部在此,沈世良总要略做会晤。

沈世良花名在外,推杯换盏时自然有姑娘作陪,接待的人试探道:“西北粗旷,乡下地方,自然比不得京里,挑了几个略微拔尖的姑娘,大少爷若是不嫌弃……”

“不了。”沈世良直接打断,一拱手,离席走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有人道:“我听人说,沈大公子先前在兰州还左拥右抱,夜夜笙箫,去了张掖迎亲,碰上老钟出事,亲是成不了了,但大少爷也无所谓,你们知道为啥吗?”

如猫儿嗅到鱼腥,一堆人起哄,“说!”

“快说!”

“别卖关子!”

那人把嘴掩住,先痴痴笑了一番,接着才说道:“听说啊,大少爷是看上了弟妹,荣大人的闺女儿,三少爷的媳妇儿,他自己的弟妹!”

“当真?”

“怎么不当真?”

“听说那日白振海劫了三少奶奶,可是沈世良从山洞里抱出来的,听人说,三少奶奶衣不蔽体,裹着沈世良的衣服。”

“啧啧…….”

沈世良喝了些酒,夜风一吹便有些上头,天凉如水,月色撩人,他不敢回客栈,草药的苦香味萦绕着他,牵引着他。

尘世欢欲和财富,他都尝了个遍,他对红尘的体会,不在书本中,不在别人嘴里,而是他身体力行,通过他的眼、身体,心和胃来领会,千娇百媚,浮华过后,他想有个家,他爱和爱他的女人。

他甚至觉得他现在的领会是命运的福报。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惦念宜棠的安危,虽然客栈有重兵把守,沈世良仍是不放心,踉跄着往回走,也不要人扶。

珠儿晚间在宜棠房间做些针指,眼尖看见窗外沈世良的身影,惊呼道:“是大少爷,好像喝醉了。”

宜棠正好坐在窗边,扭头望去,果然是他,于是吩咐道:“珠儿,让店家煮些醒酒的汤送与大少爷吧。”

珠儿领命出去,推门见岑妈一张阴沉的脸,“教你的,怎么就学不会?”

岑妈说罢就伸手去拧珠儿,珠儿委屈,朝一旁躲去,“岑妈妈,少奶奶让跟大少爷送醒酒汤呢?”

岑妈更加生气,追着珠儿又打了几下,珠儿不敢还嘴,也不敢叫屈,只顾着躲闪,一直到了门外,岑妈才停手。

珠儿眼泪汪汪去了厨房,让小二端了醒酒汤给大少爷,进门遇见大少爷的跟班小象,小象见珠儿哭过,连忙问道:“怎么呢?珠儿,是少奶奶骂你了嘛?”

“没有没有。”珠儿连连摆手,“少奶奶人可好了,我是进了沙子揉的。”

“我看大少爷都独来独往,你怎么也不跟着?”珠儿换了个话题。

“别提了,少爷也不知道怎么呢,一个人悄无声息去了张掖,回来一趟跟变了个人似的,也不大搭理我们,别说我了,就是师爷他们,大少爷也不理。”

珠儿想起岑妈的话,又怕挨打,连忙说道:“算了,我们还是别说了,岑妈知道该骂我了,背后说主子闲话,舌头该绞了才是。”

珠儿说罢,快步走了,小象若有所思,心里明白,是岑妈骂她了。“这老太婆,心里只有三少爷,其他人就跟草芥一般。”小象愤愤。

珠儿进房,岑妈不免又敲打一番,“不许在三少奶奶跟前说起大少爷,一个是大伯子,一个是弟妹,要避嫌才是。”

珠儿连连点头,两人进房,伺候宜棠洗漱。

这日路过六盘山,本来是晴好的天气,突然间,云由蓝变成铅灰色,低沉沉地,压着山垂下来,土腥味浮在空气中,一队信天翁倾斜而下,远处牧羊人甩响鞭子的炸音被山峦撞碎成零落的回响。

暴雨将至。

沈世良见势不妙,赶紧让队伍停下来,只是正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这场雨想来躲是躲不掉了。

雨说来便来,从第一滴雨砸在马车顶的桐油布上,到大雨如注,天像是豁开了一个大口子,不过几秒的的功夫,那桐油布竟被风吹雨打个粉碎,里面的宜棠瞬时如落汤鸡一般。

车身猛地下陷,左轮陷入被山洪泡软的赭红色泥沼,拉车的青海骢惊嘶扬蹄,宜棠托着伤腿,眼看要被撂翻下马车。

一众士兵慌了神,冲上去扛住车身,原本走在队伍前面的沈世良疾驰而来。

沈世良来得太快,被路边的荆棘丛把衣服勾住,他心急扯开,竟然直接被拉豁开一个口子,“刺啦”裂帛声混在雷鸣里,那裂口从右肋斜贯至腰际。

他低头看了一眼,还好不是披风。

沈世良径自探身够向车辕,将宜棠一把抱到自己马上,不免碰到宜棠的伤腿,宜棠疼地龇牙,此时雨大,天地间唯有哗啦啦雨声。

沈世良凑到宜棠耳边大声喊:“你还好吧?”

沈世良解下披风,裹住宜棠,又将一把西洋油纸伞“唰”地绽开,置于宜棠头上,鎏金伞骨在电光中流转暗芒,并蒂莲纹顺着竹节蜿蜒而上。

雨箭在伞面炸成碎玉,雨溅进来,她仰头避让,后颈贴上他因握缰磨出硬茧的虎口,宜棠赶紧往外倾斜。

沈世良见状,只得一把伞完全倾斜至宜棠侧,将漫天暴雨挡成水晶帘幕,沈世良放任自己半边身子浸在雨里,宜棠惊呼:“世良大哥。”

“没事,宜棠。”

沈世良青缎吸饱水色,渐透出内里缠枝莲暗纹。

护卫们的号子声被山风揉碎,马车终于挣脱泥沼,伞骨突然折断一根,沈世良面不改色拔下残骨,反手插进路边野蔷薇丛,惊飞避雨的蓝喉歌鸲。

还好,这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待雨收云散,沈世良将宜棠抱回马车,指挥车队快马加鞭赶到客栈。

沈世良遣了一个士兵先走,让店家熬上浓浓的姜汤。

沈世良吩咐岑妈和珠儿,“去宜棠车内,看看她的腿。”

珠儿连声答应,就要下车前去,岑妈道:“大少爷,三少奶奶的闺名,您叫着不合适。”

沈世良笑笑,“知道了。”一扯缰绳,策马去了队伍前头。

到了客栈,沈世良不由分说,将宜棠抱下来,岑妈赶紧去接,沈世良倒也不反对,直接将宜棠递给岑妈,再由岑妈放在轮椅上,推进客房。

那两人较劲儿,唯独宜棠因为腿残失去了自主,任由他俩拉扯。

宜棠冷眼旁观,心中一凉。

回到房间,来不及换衣服,宜棠先检查了自己的腿,幸好外伤已好,否则和一场大雨,必然引发感染,后果不堪设想。

岑妈半跪在地上拧着帕子,裤腿上的泥巴还未干透,她的手抖得厉害,铜盆里漾起一圈圈涟漪。她将热毛巾敷在宜棠膝上,药油混着老姜味在帐中散开。

“少奶奶当心寒气入骨。”岑妈粗粝掌心焐着少女冰凉的脚踝,“方才大少爷忒心急了,抱您下车,士兵下人们都在,若叫人嚼舌根……”

见宜棠不语,岑妈自己收拾了,顿了顿,又说道:“少奶奶不要怪岑妈多嘴,沈家是大家庭,三少爷不是太太养的,幸好自己争气,事事争得人先,虽是幼子,但却才干超过两位哥哥,不似他们,文弱书生,手不提肩不能扛,以后沈家还要靠三少爷,三少奶奶身上的担子自然也跟着重了。”

宜棠看了一眼岑妈,明显是不赞同的意思,“我听说大少爷从商,二少爷从文,世元从军,三兄弟在各自的领域各有一番建树,各有各的造化,想来长辈欣慰他们兄友弟恭相互扶持,世元把我们托付给他大哥,原是信任的意思。”

岑妈脸一红,“少奶奶,我多嘴了。”

“世元是您带大的,自然待世元与他人不同。”宜棠笑道,“想来世元待您也和她人不同。”

岑妈本来被宜棠点破她挑拨心中不悦,听得宜棠如此说,心中立刻开心起来,“少爷是个好人。”

“您应得的,您带大的孩子自然该孝顺您。”

珠儿端着姜汤进来,青瓷碗沿结着水珠:“大少爷特意让厨房多加了红糖。”小丫头偷瞄宜棠褪下的湿衣裳,“从来没见过大少爷急成那样,衣裳扯破了都不管……”

“珠儿!”岑妈厉声喝断,“把樟木箱里那件灰鼠斗篷找出来,少奶奶的夹袄全湿透了。”珠儿缩着脖子退出去。

檐下传来沈世良吩咐熬药的声音,混着士兵们抬箱子的吆喝。宜棠抽回手继续梳头,湿发在烛光里泛着鸦青,这是沈世良第二次救她了,上次在山洞,若不是沈世良找到她,恐怕早已魂归他乡了,今日也是,再晚一秒,或是被马车压死,或是死在马蹄之下。

宜棠不寒而栗。

岑妈抖开干爽的中衣,前襟绣的忍冬花沾了潮气有些发蔫,正要去换一件,宜棠喊道:“不麻烦了。”珠儿将烘暖的汤婆子塞进被窝,“三少爷走了有十来天了。”

廊下灯笼被风吹得打转,沈世良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正要抬手叩门。宜棠道:“岑妈,你们去忙别的吧,我想睡一会儿。”

岑妈很满意宜棠的态度,在一旁絮叨大少爷的往事。

宜棠的思绪飞了很远。人一生下来就被教导着各种品格,可即便是至善至美的真理,也未必能解开个体的困惑,除非人亲自去经历。

沈世良投入滚滚红尘,纵情欢愉与财富,本质上,与清心寡欲一样,都是人生的修行,都在空洞和无意义中寻找和怀疑。

浪子是他,真诚者如他,当一种灵魂死去,另一个灵魂就会浴火重生。

可是,如果把爱倾注于他人身上,自己的灵魂注定要流浪,要寻找,要患得患失。

宜棠回想了自己父母,孤儿院的嬷嬷们,被丢弃的孩子们,她在很多年前,便已懂得,有爱才能宽容,宽容才能宁静。

爱是一种力量,不是无时无刻停驻在他人身上的目光。

不断地给予自己爱,才会滋生爱他人的力量。

宜棠睡得迷迷糊糊,梦中仍是风雨交加,那断了的鎏金伞骨歪斜插在野蔷薇丛里,倒像寺庙里供着的半截降魔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