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沸腾的思念(1 / 1)

侍应生送来今天的报纸,油墨味扑面而来,宜棠急不可耐地翻开,一看到“沈”这个字,心便跳得厉害,眼神恍惚。

宜棠放下报纸起身,裙摆扫落茶几上的咖啡壶,撞到桌子腿上,瓷渣在波斯地毯上迸裂四散。

宜棠叫了侍应生来打扫,今天这人没有见过,宜棠不疑有他,挪到窗边,让开位置,让她打扫。

詹森的身影在楼下闪过,宜棠不由喊道:“詹森……”

侍应生似乎也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宜棠顾不得这么多,她几日未见詹森了,她要马上见到他。

宜棠夺门而出。

詹森上了一辆东洋车,宜棠也赶紧叫了一辆跟上,法桐树影在宜棠脸上划过牢笼般的条纹。

卖报童的叫卖声刺破晨雾:“南方战事吃紧!沈系部队断粮三日!”

宜棠连忙叫车夫停下,掏出银元买了几份报纸,一张街头小报刊登着沈宅被泼漆的照片,门廊下那盆西洋杜鹃也遭了殃。

宜棠跟到了兰心大剧院,詹森在这里排戏。

宜棠喊道:“詹森。”

詹森见是宜棠,急急忙忙跑过来,“棠棠,怎么呢?你这心跳声,可比军鼓还急。”

“你在做什么?”宜棠急急问道,“我几日没见你,很担心你,你人生地不熟又没有钱……”

“排戏。”詹森打断道,“好不容易接到的,给的酬金也高,我一个男人,不能老靠你救济。”

“你这是什么戏?”宜棠看了一眼,标语垂下,“打倒沈家”的字眼赫然在上。

见宜棠面色焦急,詹森道:“你莫不是怕我丑化沈家,反正沈家,沈家跟你也没有关系了,现在沈家是最热门的素材,若不是沈家,我也没有干活的机会。”

詹森将宜棠拉到一边,“你赶紧回去,别让人知道你跟沈家有关系。”

“沈家这次凶多吉少。”詹森道,“你以为这些排戏的人都是什么人啊?什么人都有,有人给我们发钱,闹得越凶钱越多,你想想,现在不仅是墙倒众人推的事儿,而是有人组织,非要搞垮沈家不可。我浑水摸鱼发点小小财,你可别怪我。”

“不好,詹森,他们给你多少钱,我双倍给你。”宜棠生气道,“事情没有弄清楚,你不能推波助澜。”

詹森道:“宜棠,你分明是对沈世元有情意才这般说的。”

詹森拿出一张最新的号外,你看看,“这个徐邦彦,前几日还在鼓吹沈氏,今儿就宣布与沈家划清界限了。”

宜棠拿过报纸,果然,徐艺茗父亲亲自撰文批判沈一章,并呼吁沈世元以大局为重不要认贼作父云云。

宜棠心头一颤,继续看下去,有记者说徐家女儿徐艺茗任沈世元秘书多年,徐邦彦立刻澄清,父归父,子归子,有自己女儿在,沈世元名节尚可保证,但女儿离开沈氏军中多时,如今沈家军境况,就不得得知了。他作为长辈,对沈世元仍抱有希望,希望沈世元不要走错了路。”

舞台追光灯突然扫过后台,将两人身影投在幕布上,宛若皮影戏里的对峙场景。

鼓手即兴敲出《将军令》节奏,詹森道:“棠棠,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沈家已败,这是定局。”

宜棠扯着詹森出来,“别人说什么我管不了,但是你不许胡说,你是我的朋友。”

“我是你的朋友不假,可这跟沈家有什么关系呢?”詹森问道。

“沈世元以前是我的丈夫,现在,至少还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宜棠说这话时,并没有什么情绪,对她来说,这是事实。

沈世良怔住,他知道宜棠出门后匆匆赶来,正好听见宜棠那句“我相信他”。

“宜棠。”沈世良脱口而出。

宜棠回头,“大哥。”她竟然有热泪盈眶的感觉。

宜棠把眼泪逼回去,上前道:“大哥,你还好吧?沈伯父和老太太、母亲他们呢?”

宜棠要问的人很多,还有她的珠儿。

幕布缝隙透出的追光灯将沈世良影子拉长投在化妆镜上,镜中那张与沈世元七分相似的脸,让宜棠恍惚。

“宜棠,沈家不值得你这样挂念。”沈世良道。

宜棠讪讪的,重复了一句,“都还好吗?”

“都还好。”沈世良道,“沈家常年积累物资,熬过几日并不碍事,只是几位长辈们养尊处优惯了,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

“宜棠!”沈世良突然将宜棠拉入身后,用一只胳膊挡住一扇突然撞开来,就要倒在宜棠身上的门。

“是沈家人!”一个人率先摔了道具课本,铜版纸划破空气的锐响仿佛真枪上膛,“他是沈世良,沈一章的大儿子。”

另一个人抄起鼓槌敲响紧急节奏,此起彼伏带起节奏:“打死沈一章!”

鼓声如雨,咚咚落下,人乱如麻,吵杂声,呐喊声,叫嚣声,一哄而上,争先恐后,你说我赶,仿佛沈世良是个金疙瘩,唯恐落后了没抢着,无法领赏。

这帮演员先自己绊倒压倒了一片人,于是咒骂声顿起,各人的拳脚提起来了,胳膊也都抡起来了,彼此将彼此揉进一个的圈,缠地严丝合缝,出不来也进不去。

几个精明的开始追赶沈世良几个,沈世良拉着宜棠便跑,“车在外面。”

宜棠一把扯断绳索,坍塌的幕布如动脉破裂般垂落,罩住举着道具的演员,金丝绒裹着呛人的灰尘让一群人找不着东南西北,总算又争取了一点点时间。

詹森抄一块石头砸向煤油灯,飞溅的碎片四散开来,詹森惊呼:“小心硫酸灯!”

剧院里的人瞬间作鸟兽散,自顾自逃跑。

宜棠看了詹森一眼,詹森一摊手,随即反应过来,“快跑!”

宜棠提起裙摆,速度丝毫不慢,但眼下胡同里障碍物太多,追赶的人什么东西都往前甩,宜棠一连被砸了好几下。

沈世良想要护住宜棠,宜棠却推了沈世良一把,“你先走,他们不认识我,不能拿我怎么样。”

詹森在后面喊道:“你们认错人了,他不是沈家的人。”

这一嗓子果然喊停了大家,宜棠和沈世良趁机快跑,沈世良道:“不用等你朋友吗?”

宜棠怒道:“都是他,一个外国人瞎掺和什么!”

可惜詹森也拦不住他们,一人喊道:“你个外国人知道个屁!那就是沈世良,我见过,报纸上多得是他,就是个喜欢糟蹋姑娘的主儿。”

此言一出,这伙人眼冒绿光,嘴里叫嚷着“砍死这丫的”……“王八犊子”,大家又抄起家伙继续追,宜棠和沈世良跑得精疲力竭,宜棠一回头,这分明跑错了路,不该朝着胡同外跑吗?

宜棠翻了个白眼,“沈世良,你真笨。”

沈世良憨憨一笑,正要说话,杂乱的脚步声已经从身后传来,“他们在这里。”

宜棠道:“你快跑,你管我。”

沈世良不肯放了宜棠,宜棠一眼瞧见一户人家屋檐下成捆的竹子,顺手扯过来,解开绳子。

三百根湘妃竹四散开来,噼里啪啦,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绊倒压倒一批人,还吓倒一拨人,让后面赶来的人纷纷躲开撤退。

宜棠拽着沈世良的手腕穿过竹雨,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痛呼,断裂的竹管渗出陈年积水烂泥,在青石板上蜿蜒湿滑。

宜棠和沈世良刚得以脱身,急忙又寻路出去。

不过片刻,又有声音从不远的身后传来,可宜棠累得连气也喘不上来了,沈世良要来背,宜棠一把推开他,“我能跑。”

眼见一块砖头飞过来,就要砸中沈世良的头,宜棠伸出胳膊,径直挡住,砸得宜棠忍不住尖叫一声,沈世良还要看宜棠伤势,宜棠已经拖着他又跑起来。

眼见就要被追上,宜棠急中生智,竟然把沈世良推到鸡笼里,腐臭的稻秸间惊起跳蚤云。

“你别动,沈世良,我求你了。”

宜棠的手错位了,她跑了几步,想了想,抓了一把灰抹在脸上,坐在路边哭起来。

她刻意让眼泪冲刷出沟壑,又把胳膊上的血抹到自己脸上,生怕自己不够狼狈,宜棠干脆抓了把鸡粪涂在身上。

赶上来的人,有嫌恶后退的,也有人围上她,“沈世良呢?”

宜棠哭道,“你们怎么才来啊?”

“谁是沈世良啊?”

这几个人倒是莫名其妙了,这个人到底什么情况?有人问道:“刚才跟你一起跑的男人呢?”

“我怎么知道啊!”宜棠哭道,“他一把拉着我跑,拿我当挡箭牌,看你们把我砸的,我又不认识他。”

宜棠把流血的胳膊伸给大家看,继续嚎啕:“你们干嘛打我呀!”

“你们得赔我。”宜棠继续嚎,那些人见宜棠黑不溜秋,又满身是血,生怕被缠上,甩开宜棠便跑。

宜棠反而不肯放开,她趁机将染血的《泰晤士报》塞进领头者裤袋——私藏敌国报刊,宜棠恨恨地想,“但愿你能说得清。”

等他们都跑远了,宜棠才停住哭声,眼前一个人影,宜棠吓了一跳,抬头见是詹森,白了他一眼,“我胳膊脱位了,还不赶紧帮我接上。”

詹森嫌弃地看着宜棠,“脏兮兮的,当年在孤儿院,荣大小姐最怕脏,如今自己,花猫似的。”

“还不是你!”宜棠怨道,“快帮我接上。”

詹森撇撇嘴,一出手便帮宜棠接上了,宜棠痛得大叫一声。

“你技术真的很差!”宜棠继续抱怨,“你不去做医生,精进医术,整日瞎混,你看你,手法都不行了。”

“还有啊,你一个外国人,不要干预我们的事儿,你说你也不懂。”

沈世良从鸡笼钻了出来,挪到宜棠身边,心疼道:“宜棠,害你受伤了。”

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宜棠道:“沈世良,你离我远点儿。”

詹森道:“此次不宜久留,赶紧走吧。”

沈世良不管不顾,就要去抱宜棠,宜棠躲开,“我是伤胳膊,不是伤腿。”

宜棠扭头朝胡同口走去,有人已经迎了过来,宜棠见是小马,激动万分,也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千言万语她都憋着,等坐到车上,宜棠才敢问道:“世元怎么样了?”

“三少奶奶放心,三少爷无恙。”

“你喊我荣小姐,或是荣宜棠吧。”宜棠坦诚道,“我也不能说跟沈世元一点关系没有,但最多也就是朋友关系了。”

小马怔住,捏紧方向盘,不敢搭话。

沈世良自顾自笑起来,宜棠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既然你跟沈世元没有关系了,那是不是我还有机会?”沈世良问道。

小马心慌害怕,恨不得跳窗而逃。

宜棠看了沈世良一眼,“别做梦了。”

宜棠恢复平静的面色,“我试过婚姻了,不想再试了,你若能把我当个朋友,或许我们还能多说几句话,要是老想这些,那咱们就不用再见面了。”

小马心里默默叫好,转念一想,少爷好像也没有什么赢面。

“缺的粮食呢?”宜棠换了个话题,可问出口的时候,心里闪过一丝慌乱。

宜棠想到,苏辰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暂时没有问题。”小马解释道,“附近的乡绅,有与少爷交好的,张勋的辫子军来的时候,劫掠百姓堪比土匪,少爷的兵,这些都断然不敢,相比之下,乡绅们信任少爷,捐粮筹款积极性便高了。”

有人在臭气熏天的车厢内伤神。

詹森捅了捅沈世良,“你喜欢宜棠!”

沈世良瞪了詹森一眼,“你哪里来的洋鬼子?”

“英国来的洋鬼子。”詹森道。

詹森指了指沈世良裂开的怀表,表盖弹开露出泛黄照片,广州孤儿院的紫藤花架下,少女宜棠正在给孩童种痘。

沈世良示意詹森闭嘴,拿手擦了擦怀表,放回自己胸口的口袋。

轿车碾过石板路的颠簸中,沈世良扯开浸透汗水的领口,露出锁骨处的刀疤,那是在替宜棠挡土匪留下的。

他盯着宜棠流血的胳膊,“宜棠,胳膊怎么样?”

“没事,皮肉伤。”

宜棠有很多话要跟小马说,沈世良有很多话要跟宜棠说,两人都憋着。

到了六国饭店,宜棠突然道:“大哥,让小马给你取一件衣服来换吧,我怕门童不让你进去。”

沈世良一挥手,自己下了车,留下一句话,“七点餐厅见。”

宜棠“嗯”了一声。

詹森道:“荣宜棠,你今天毁了我的工作,晚餐和住宿费请你付一下。”

宜棠吃惊,“你怎么穷成这样了?”

宜棠道:“我身上没有,一会让小马给你送过去。”

宜棠突然想到什么,喊住詹森,“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詹森无奈摇摇头,“棠棠,你这样冷心冷肺之人不会懂的。”

宜棠一怔,她对沈世元的思念伴着内疚差点倾泻而出。

宜棠坐在车上,慌了神,半天不动。

“三少奶奶……荣小姐……”

“珠儿还好吗?”宜棠打断小马的话,“母亲他们呢?”

“没事。”

“沈世元会不会有危险?”这是宜棠最担心的。

小马摇摇头,“三少爷是军人,身经百战,可是…….”

“不要说了。”宜棠打断,沉默片刻,“告诉三少爷,希望他平安回来。”

宜棠下了车,回到房间。

铜镜里,她散开的青丝垂至腰间,发梢还沾着六国饭店走廊的茉莉熏香,可是此刻,宜棠心里,满满都是沙枣树的芬芳,碎金般的花簇爆开,宜棠想象着摘下一串,蜜香混着戈壁的粗粝灌入鼻腔。

她在沙枣花开的季节里,认识了沈世元。

她想起了那日的斑鳌粉,淡黄色的结晶,有沙枣花的神韵,让她愤怒不已,并不是为斑鳌的毒性,而是这段感情里参杂的利益,让她无力抗衡。

玻璃瓶折射月光,在墙面上投出菱形光斑,寂寞地闪耀。

她拧开雕花水龙头,温水漫过手臂的淤青,被詹森正骨后,还有丝丝疼痛。

雾气爬上镜面,恍惚映出沈世元从背后亲吻她的旧影,他总爱与她手指交叉,仿佛这样就能心心相映。

胰子滑落盥洗池的闷响惊醒幻觉,泡沫裹着未喝完的雷司令酒液,在排水口旋成迷离的旋涡。

梳齿卡在发间时扯痛头皮,宜棠忽然想起西北雪夜,夜诊归来,小心挑开发间冰碴又怕疼的笨拙模样。

她不怕身体的苦,却怕极了心里的苦。

窗外暴雨突至,裹着雷声滚过租界,宜棠突然将整瓶雷司令倾入浴缸,微醺的气息里,她把自己浸入水里,仿佛这样就能浇灭骨血里沸腾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