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浅浅的河流倒映出破碎的月光(1 / 1)

“沈世元……你按照我说的做。”宜棠见沈世元没有反应,催促道,腿部的痛一圈一圈席卷,她几近虚脱。

“回驿站再处理伤口,我看你痛得厉害!”沈世元心疼道。

“不好。”宜棠不愿,“你听我的。”

宜棠头上涌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她的眼波涌进沈世元心里,烫得他心慌,沈世元逼自己冷静下来,“好,我来帮你处理。”

暮色里几只鸟雀掠过树梢,惊落几片叶子掉进他衣服褶皱里发出窸窣的声音。

沈世元放下宜棠,挥刀砍断几根缠绕树木的老藤,露出粗壮的树干,大刀阔斧砍下去,溅起的木屑混着火花,映着他心暗暗渗出的血。

士兵们见状,赶紧上来帮忙,沈世元扯开上衣下摆,布帛瞬间被撕裂的声音惊得马匹打了个响鼻。

另有一群士兵架设篝火烧水,火星子噼啪爆开,照亮沈世元低垂的眉眼。

他扯落的银扣在火光中明灭,不等宜棠指导,便轻车熟路动手处理起宜棠的伤腿,先用布条勒紧宜棠的脚踝。

沈世元动作轻柔,有板有眼,从枝条长短,到比划安放位置,有条不紊,宜棠顾不得疼,吃惊道:“你会包扎?”

说罢,宜棠意识到沈世元是个在战场上厮杀的人,这些对他而言也许都是基本功吧,便不再多言。

沈世元也没想回答,有士兵上前,递上水壶。沈世元把水倒下来,浸湿自己撕碎后剩下的半片衣衫,给宜棠擦脸。

原本顾不上的腥臭味重新扑面而来,宜棠几乎要呕吐,沈世元连忙调整了一下宜棠的姿势,说道:“忍不了就吐出来。”

他话音未落,宜棠已别过脸干呕,发间沾着的碎草随动作簌簌掉落。远处山峦在暮色中起伏如兽脊,最后一缕残阳正从她耳后褪去。

待宜棠平静下来,沈世元一言不发,继续擦拭,直到看清宜棠的五官。

整张脸白惨惨的,毫无颜色,五官几乎要淡得看不见了,额头上倒有一片红,是被沈世元擦的。

沈世元又要了一壶水,给宜棠冲洗头发,宜棠安静地任他操作。

有力的大手在她发间穿梭,倒是让她想起幼时家里的下人给她洗头发,她害怕被大人倒置在腿上,而吓得满院子跑,最后还是被捉回去,被迫躺在大人腿上,头朝下栽进盆里,一不小心就有水灌进鼻子眼睛,叫她难受的要命,却不敢嚷嚷。

那时候锦津来玩,总是光鲜亮丽扎着羊角辫儿,点缀着珍珠做成的花瓣。她明明很羡慕,却要装成不在乎的样子。

疼痛让过往那些被隐藏的情绪逐渐清晰,宜棠心里一酸,眼睛有些湿润。

“想什么?”沈世元开口。

“想起我很小的时候就自己给自己洗头发、梳头发,我手笨,嬷嬷们教的我总学不会。”宜棠声音轻柔,把眼泪忍了进去。

沈世元道:“没人照顾你吗?”

“我喜欢自己洗。”宜棠讲得是真话。

“我是多事了吗?”沈世元苦涩一笑,“不收拾我怕你难受,你再忍忍。”

“不是。”宜棠不想不识抬举,连忙否认,沈世元赶紧截住话头,“那以后我给你洗。”

“嗯?”宜棠吓了一跳,“你不用管我。”

宜棠补充道:“我有手有脚,自己照顾自己。”

“今天你被我连累了,算我补偿你。”

“不是你,白振海原来是我爹的部下,犯了错被我爹赶走,一直怀恨在心,今日伺机报复,与你无关。”宜棠说道,“也许是我连累了你。”

“不管谁连累谁,夫妻之间,有事一起承担。”沈世元嗤笑,“而且你算是又帮我了。白振海起事以来,大总统花了多大的劲要铲除他,却始终抓不住他的人,现在一举歼灭,不是立功是什么?”

“一方百姓又得安宁。”宜棠道。

沈世元清理完毕,抱起宜棠走向轿子。

等进了轿子,沈世元便迫不及待要扯下宜棠身上裹着的他大哥的衣服,宜棠不许,沈世元道:“宜棠,我看看伤口。”他稍微用了些力,宜棠放弃挣扎,任凭他去。

宜棠胸前的雪白刺痛了沈世元的双眼,他自己的衣服刚才已经扯成条给宜棠做清理之用了,只好用他大哥的衣服把宜棠重新裹住,连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宜棠。”

“白振海已经交官府验明正身。”沈世元道:“宜棠,我看到了你设置的路标,若没有你,我也不会那么快找到你。”

“宜棠,我抱歉也没有用,你嫁给我,总是要面对这些腥风血雨的。”

宜棠缓缓道:“今日似乎因我而起,我怕是连累了你,或许是因为有我,你才不清净。”

“宜棠,你是我太太,这绝无改变,岳父生前,可能也有一些怨结。”沈世元道,“你现在离开我,离开沈家才是最大的危险,暗流涌动,不走夜路也能碰鬼。”

“少吓唬我。”宜棠气结。

“宜棠,我吓坏了,今日多亏了大哥。”

宜棠沉默。

沈世元也不言语,唯有轿子咿咿呀呀的承重声。

宜棠身上血腥味仍旧浓重,但对他们来说,习以为常。

宜棠闭上眼睛,她突然想起了河西走廊的辽阔,她在想,草甸已然茂盛,成林的树木苍翠,云近得伸手可鞠,一朵一朵,排成一排,摞成一摞,或浓或淡,在焉支山脉间穿梭。

天空蓝而澄净,地面上,一块红色,一块粉色,一块淡青,一块浓绿,斑斓五彩,这便是春天。

活着的生命,才能享受如此轻快的时光。

她娘以一条命换了她一条命,她怎可轻言放弃,她要替她娘多看看这人世间。

她在心里对她娘说:也许爹让你失望了,可这人世间还有很多值得你留恋的,比如现在,娘,我就想点燃一个羊粪球,尽管那是不愉悦的气味,可生活总在一些粗粝的事物中更显生动和真实。

沈世元伸手撩开宜棠的头发,在她耳边道:“大哥找了落脚的地方,你忍忍,连泽和钟小姐都在。”

“我这般模样?”宜棠忐忑起来,怕锦津担心,又问道:“他们不是跟你分开走吗?”

“是跟我们跟分开。”沈世元道,“大哥放心不下,还好终于回来了,说起来,他也不是第一次救我。小时候,我发高烧要死了,还是母亲和大哥把我救回来的,经过这一件事情,奶奶便把我抱过去养了。”

宜棠仿佛嗅到内宅秘闻,立刻闭嘴,连洗耳恭听的态度也欠奉。

“宜棠。”沈世元道,“我娘性情有些古怪,日后你多担待些。”

宜棠不语。

“别以为井水不犯河水。”沈世元轻笑,“你惹了我,我娘更要你好看。”

宜棠脸一红,显然被说中心思,宜棠索性问道:“我能不能出去做事?”

“做什么?”沈世元饶有兴趣问道,他没有反对,可那表情也仿佛觉得宜棠的话不可思议,难以想象。

“沈伯父办了医学院,我能去吗?”宜棠问道。

“关系这么远,这个后门不好走。”沈世元玩味道。

宜棠怔住,不明所以。

“伯父?”沈世元不满,“靠你自己吧。”沈世元道,“你若是好好表现,也许奶奶会同意。”

宜棠见沈世元把问题抛给老人,便不再言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剧烈的疼痛再次袭来,宜棠的额头沁出汗来,她不吭声,手抓着大腿的肉,心跳的速度越来越快,与疼痛感交互,宜棠生不如死。

沈世元察觉到宜棠的异样,她头上的汗,聚集成汗珠滚落下来,一颗接着一颗,宜棠的脸色从白到黄,越来越暗沉,眼神也似乎缥缈起来,嘴上毫无血色,裂开一道道口子,似乎要流出血来,然而又无血可流。

颠簸中瞥见窗外流萤,忽明忽暗似父亲棺椁前的长明灯。

沈世元连忙将宜棠抱在怀里,“宜棠,别睡,一会儿就到,连泽和钟小姐还在等你。”

宜棠眼皮子很沉,她累极了,腿上的痛让她觉得也许睡一觉,甚至死亡才是解脱,她感觉胸腔憋得紧,可是又咳不出来,她越来越累,身体沉的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层层叠叠的白云,滚到天边的草原,一蓬蓬的骆驼刺,一丛丛的芨芨草,那些难得一见的水窝子,浅浅的河流倒映出晃动而破碎的月光。

月光……她仿佛听见了“亮堂堂”的儿歌,伴着素馨花的花球,滚落在她的心里。

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剧痛消失,她仿佛获得了安宁。

沈世元的呼唤声不曾入耳,她安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宜棠感觉自己躺在草地上,被青草扫着面庞,很痒很痒,宜棠本能挪动面庞,想要躲开。

“棠儿。”

是锦津的声音,她似乎还在哭,“不要哭,锦津。”宜棠心里着急,赶紧劝自己睁开眼,不要再睡了。

锦津的翡翠耳坠扫过她眼皮,药香混着泪滴进领口,凉丝丝的,她好想触摸。

宜棠睁开眼,望着帐顶云纹,恍惚看见幼时屋檐下的蛛网,也是这样细密交织,沾着晨露与飞絮。

“棠儿,你终于醒了。”

锦津顶着一张哭花的脸,宜棠想喊锦津,却发现胸口钻心的痛,连呼吸也疼。

腿部的疼痛重新又密密麻麻涌入全身,宜棠艰难地抬起胳膊,摸着锦津的脸,她说不出话来。

“棠儿,你知不知道,你都睡了两天了。”宜棠望见房间里灯火,终于出声:“这是哪里?”

“钟小姐,你先回去休息吧,夜深了,宜棠也需要休息。”是沈世元的声音。

“棠儿,你好好休息。”是连泽的声音,宜棠明白,一定是连泽给自己做了手术,她说:“谢谢。”

宜棠能醒过来,连泽宽慰不已,前程往事,均不及宜棠性命重要,宜棠平安就好。

“我和锦津先回去休息,明早再来看你。”

连泽把锦津拉了出去,沈世良在门口,一副刚刚路过的样子,“宜棠醒了吗?”

连泽道:“刚醒。多亏了你及时把她救出来,腿骨折,肺部我想是有挫伤,等到了兰州,找一个x光机看看,脑部或许还有脑震荡,总之,脱离了危险期。”

沈世良笑笑,“没事就好,我刚路过,正要回去。”

沈世良对锦津也笑笑,锦津心里涩涩的,连泽一只手扶住锦津,锦津稳了稳心神,“世良大哥。”

锦津知道他等很久了,梨花落满肩头。

“津儿。”连泽轻声喊道。

“我没事。”锦津努力笑笑,“等回了天津,给我请个丹青高手做老师吧。”

连泽点点头,“一起进京吧,京里的大家多。”

锦津点点头,“我再想想。”

“津儿,你能原谅别人,何不也放过自己?”连泽说道,“棠儿大约也想时时见到你吧。”

“那我岂不是老要去沈家?”锦津突然笑起来,“我才不要,好像我真的对沈世良余情未了一样。”

“哼。”锦津轻哼一声,跑开。

“那你明明离了宜棠,为什么又回来?”连泽见妹妹能开玩笑了,她心里大概也舒坦了很多。

“只有一条官道,我有什么办法?”锦津翻着白眼,“就让宜棠走,不让我走,这是什么道理?”

“自然是没道理。”连泽拍拍锦津的头。

“明明是你想见宜棠。”锦津不屑道,“明明先认识宜棠,却败给婚约。”

一说婚约,锦津自己倒感伤了,她不想哥哥的担心,硬是逼自己笑出来,“你看我多好,有婚约也困不住自己。”

泽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妹妹,锦津则生怕哥哥多话,转身就要跑开,不料前方一个大树窝,眼看就要掉下去,一旁的阿宽眼疾手快,伸手去拉,结果一个趔趄,自己先一骨碌滚洞里,给锦津做了个垫背。

连泽拉锦津起身,骂道:“你也不提醒一下小姐。”

锦津不满道:“是阿宽救了我!”又翻了个白眼,“你啊,准是想着宜棠,亲妹妹在眼前也看不见。”

连泽笑了,锦津重新接受了宜棠,他知道,锦津是个善良的姑娘,而宜棠又是那么好。

烛火爆出灯花,倒映在沈世元的瞳孔里。

院中起了夜风,卷着梨花瓣扑在窗纸上,沙沙如细雨,万物皆备滋润。

沈世元拿了一块棉布,蘸了蘸水,轻轻触碰宜棠的唇,“棠儿,你可能内脏有伤,先不要喝水。”

宜棠闭上眼睛,沈世元赶紧吹灭了几盏灯,“睡吧,先不吃东西,连泽说是继续观察几个小时。”

“让连泽给我打针。”宜棠道,“我真的很痛。”连说话都痛。

沈世元连忙让大鱼去请连泽,宜棠见到连泽第一句话是:“病人醒了,你都不用问病人情况的吗?”

连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刚才太慌张了,他突然懂了锦津,逼着她接受一切,当无事人一样,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要打一针吗啡吗?”连泽问道。

“是。”宜棠额头上又冒起汗,“快点吧,钟医生。”

泽年连忙解下药箱,拿出注射器,吸入药水,举着针,突然又不好意思起来,因为要臀部肌肉注射。

宜棠郁闷,若不是不能动弹,她就自己给自己打了。

沈世元掀开宜棠身上被子,扶着宜棠,连泽,“宜棠可以侧身吗?”

得到连泽肯定的回答,沈世元将宜棠微微推起,侧身向着连泽,自己轻轻拉下宜棠的裤子,让连泽注射。

连泽有些手抖,宜棠痛得要死,心里暗暗不服这个德国留学回来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