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只要锦津是正房太太就行(1 / 1)

沈世元的手从宜棠腰间松开,带起她月白衫子一道褶皱。他脚尖勾过藤椅往前一推,椅腿在青砖地上划出短促的嘶鸣。

“大哥。”话音落得稳,唯有搭在椅背的食指微微发颤,“你坐。”

宜棠后撤半步,鬓边碎发扫过红透的耳垂。

她慌张拿起青瓷茶壶,不敢看满室的流光在瞬间停滞,喉咙里挤出的“大哥”像晒蔫的柳叶。

“我来倒茶。”宜棠又挤出一句话。

茶壶嘴悬在杯口上方晃了晃,滚水泼溅在青瓷缠枝纹上,像撒了把碎银,晃得人眼晕。

宜棠慌忙去擦,绢帕却勾住了檀木茶盘边缘的雕花,扯得茶匙叮当乱跳。

她盯着茶汤升起的若有若无的白烟,想起早上锦津抱着沈世良,她落荒而逃的狼狈。

沈世良突然退婚,就像是撂下一盘未下完的棋局。观棋不语,这原是本份,可如今下棋的和看棋的混为一团,局势真让人尴尬。

宜棠垂眸审视茶渍,喉头泛起铁锈味,她将舌尖抵住上颚——这是嬷嬷们教的法子,疼痛能绞碎颤音。

沸水沿杯壁旋出细密的金圈,白毫银针在琥珀色的旋涡里舒展如初春柳芽。

沈世元说:“宜棠,你也坐吧,大哥不是外人。”

“你们聊。”宜棠把倒好的茶放下,她不知道沈世良要说什么,她不想知道那么多。

“宜棠,你坐下一起听,事关钟家,你是他们的表亲。”沈世良道,“也关乎沈家。”

宜棠只得坐下,她选择挨着沈世元,沈世良瞧见,先涩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沈世元的袖口掠过一阵松针清气,她嗅出那是东山寺后崖独生的野松香,那截沾着松脂的断枝明明插在她房间的书案上。

她看了一眼沈世元,沈世元面无表情。

沙尘裹着骆驼刺扑打在格子窗上,沈世良握着茶杯的手背青筋凸起。

檐角铁马在西北特有的干燥季风里叮当乱撞,将去年白振海的军过境时留下的弹痕衬得更深几分。

沈世良不着情绪地说道:“彼时马家兄弟借剿匪之名强征粮饷,倒让俄国人趁机在河西走廊埋了暗桩。”

沈世良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他的气质是偏阴柔的,沉思时,眼神中的敏锐让他平添了一些阳刚之气。

“世元,原以为你被袭是马家所为,现在看来没这么简单。”

“一箭双雕。”沈世元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只是这渔翁是英国人还是俄国人?”

“我本以为是英国人,他们一直在陇南一块活动,白振海就是得了他们的支持,可是昨天我想,应该是俄国人。”

“为什么?”沈世元惊道,“每次大鱼查得有些眉目,总是无功而返。”

“我的错。”沈世良有些落寞,“不知道罗心是不是为了报复我。”

沈世良继续说道:“罗心是俄国人的眼线。”

“怪不得。”沈世元了然,“我怀疑过钟协统,但屡次试探,他并没有破绽,他也不是心思缜密之人,我就放松了警惕。”

“是罗心将消息传了出去。”沈世良道,“马家盘踞西北多年,与本地人同宗同族血脉相连,俄国佬一时挑动不了,便打起挑拨中央军和西北军的心思。”

“怪不得马家要故弄玄虚,不承认不否认,似是而非,等着俄国人干掉我们,他们也乐见其成。”

“罗心是什么时候给俄国人做事的?”沈世元问道。

“大概几个月时间,我看她刺青的颜色不像是时间很久了。”沈世良豁出去了,宜棠误会又怎样,她无时无刻不在告诫他,她嫁给沈世元了,好断了他的念想。

他不甘心。宜棠是因为锦津和世元,还是单纯就不爱他?

他心下了然,其实是因为不爱他,或者不够爱他,以至于任意一个阻碍便都是关山难越。

“接下来怎么办?”沈世元喊道,他的大哥又走神了,“大哥。”

“罗心这个女人肯定留不得。”沈世良说这话的时候,手心捏了一把汗,他内心颤抖害怕,还好她没有伤害宜棠。

宜棠连忙将粮草失窃一事讲出来,两兄弟明白,这不过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钟协统那端,也发现端倪,失窃的粮草场居然拾到一根烧掉半截的桃木簪,很显然这就是引火的东西,钟协统大骂:“这是谁的,给我把院子翻过来也要找到,看老子不一枪毙了她。”

沈家兄弟和宜棠匆匆而至,不等宜棠惊呼,沈家兄弟都认出,这木簪是宜棠的。

沈世元用靴尖碾碎地砖缝里钻出的骆驼蓬草,这顽草根茎深扎的特性,倒像俄国人在河西瓜分铁路修筑权的布局。

大鱼扯着一个丫鬟过来,那丫鬟慌慌张张,面色发白,像是刚从外边回来,手里的包袱被扯掉,散落一地的零碎东西,看起来就是些胭脂香粉。

钟协统不明所以,看着沈家兄弟,“这是五姨娘房里的丫鬟,你们抓她做什么?”

那丫鬟也赶紧跪在地上,“老爷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姨娘让我出去买东西,我就去了。”丫鬟急哭了,“东西都在这里,不过是些女人的东西,你们都瞧见了。”

钟协统摆摆手,示意她走,不知道大鱼拉她来添乱做什么?

沈世良喝道:“慢着!”

沈世元上前捡起那瓶香水,仔仔细细看了瓶身,递给沈世良,“大哥,你看。”

“什么?”钟协统不懂,“有什么问题?”

沈世良揭开香水瓶的标签,里面居然一张纸,他递给钟协统,钟协统虽然不认识俄文,但那分明是一张银行存单。

沈世良道:“是你一位姨太太的梯己。”

钟协统后背发凉,这事情根本不用左思右想,除了五姨娘罗心,没有其他人有这个胆量和见识。

二姨娘是个木头,三姨娘是个财迷,四姨娘风流好强,说到底都是后宅妇人,不过是盯着些鸡零狗碎,想多吃多占,凡事争个长短,吵架占个上风。

罗心不一样。

她是个学医的学生,认得洋文,说不定,她一早在兰州就替洋人做事了。

怪不得沈世元问他军中是否有人会俄文,难道……?

钟协统越想越是一身冷汗。

说他素位尸餐、不学无术、阴险狡诈都行,可不能骂他卖国,他钟家虽在乡野,但也是清白人家;荣家虽然凋零,可当年是天津卫响当当的一号;如今锦津还等着嫁给世良,他做爹的,可不能德行有亏。

他急匆匆赶到罗心住的院子。

下人们见钟协统凶神恶煞般闯进来,都吓得不轻,赶紧束手站着,战战兢兢等钟协统发话。

钟协统冲进房间,房内正在整床铺的丫鬟被唬得不轻,下意识地摸了摸褥子下面,面色发白,跪在一旁,瑟瑟发抖。

钟协统骂道:“妈的,都已经民国了,别动不动就跪。”

又见那丫鬟身体倾斜的样子似乎有意在遮掩什么,钟协统毕竟是军人出身,反应敏锐,一脚踢开丫鬟,揭开褥子,只见一个扎满针的小人。

钟协统不屑地把小人扔到地上,又骂道:“妈的,一个女学生,也信这一套,这就能扎死人还要老子卖命打仗干什么?”

“五姨娘呢?”钟协统喝道。

那丫鬟被踢了一脚,又见小人被找出,早就魂飞魄散,只知道哭泣求饶,别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钟协统见问不出话,更加来气,一脚踩上那个小人出气,嘴里骂道:“原来夫人是被你们咒病的,我一个也不会放过你们。”说完又狠狠踩了两脚。

突然间钟协统发现,那小人身上写的名字分明是他自己!

钟协统不可置信地拿起小人,瞪着眼睛看了又看,还真是自己的名字,钟协统气到发昏,“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咒我!”

钟协统疯了一般,踢翻桌子椅子,把五姨娘梳妆桌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掀到地上,又到处乱翻起来,嘴里嚷嚷着,“我看看,还有些什么害人的东西,王八羔子!”

丫鬟吓得动弹不得,只知道趴在地上求饶,屋外的众人谁也不敢进来,任凭钟协统一人在屋内发疯。

五姨娘一早就出去了,她是主子,去哪里下人们也不敢问,何况五姨娘从来就不是多话的,一个人独来独往,也不结交任何人。

钟协统大叫起来,嘴里不断喊着,“反了,反了,王八羔子,白眼狼。”

众人面面相觑,仍是不敢上前,有的猫着,有的干脆找个借口赶紧溜了,生怕被迁怒挨打。

钟协统在房内打砸折腾半天,终于听不到动静,大概是累了。

可他没发话,众人还是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敢进去。

五姨娘终于回来了,见众人不言语,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个个面露惊恐,一言不发,问道:“你们这都是怎么呢?”

众人只怕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暴风雨,都憋着不敢说话。

罗心撇撇嘴,自己进去了。

一推门,被眼前的狼藉倒是吓了一跳,刚要喊丫鬟问怎么回事,抬眼瞧见钟协统颓废地坐在地上,便明白了七八分。

这一天终于来了。

那又如何?她早就不耐烦了。

罗心一只脚一只脚找着地方,踩下去,安安稳稳走到钟协统面前,优雅坐下,慢条斯理说道:“你还真是识货,手里的东西怎么不砸呢?”

罗心勾下腰,凑到钟协统耳边,“砸啊,俄国人多的是这东西,你要多少他们有多少,只要你听话,你勾勾手指,他们就给你送来。”

罗心看着钟协统,“你看你,发什么疯,想要,我就给你打一针,我手艺好的狠,我给你打了这么多次针,你连一点痛都没有感觉到,是不是?”

罗心又笑了,“我告诉你,我可比荣宜棠的手艺好。”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钟协统有气无力问道,“我对你这么好,你连一儿半女都没有给我生过,我还把家给你管,老二老三老四生了那么多孩子,我都没有对她们像对你那样好,你挑衅夫人,我都没有责怪你,你为什么要害我?”

“啧啧。”罗心妖娆地笑起来,“给你生孩子,你想多了吧,我告诉你,我只跟过一个男人,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女婿沈世良,我给他怀过孩子,可惜被你的人弄死了,你说我能对你好吗?要不你把我孩子还给我,我就对你好。”

“你个贱人,你有什么资格怀沈世良的孩子?”钟协统咬牙切齿骂道,“你就是个卖身的婊子。”

罗心噗呲一笑,“哟,你还笑我呢?我卖身,那你呢,卖国啊!”

“你说,沈家会不会娶一个卖国贼的女儿呢?”罗心笑起来,“锦津要是知道你毁了她的婚约,还不得跟你拼命呢!”

“罗心,你害我。”钟协统咆哮道,冲上来勒住罗心的脖子,罗心大大方方的,丝毫不慌张,一点不怯懦,笑道:“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钟协统已经感受了身体里蚀骨的痒和无数只小虫子啃噬的痛,他颓然放开,哀求道:“罗心,你赶紧给我打针。”

罗心娇笑着直起身体,笑颜如花,摆着手指,“你看你,就是不知道珍惜,来的太容易了,不是?”

“你要什么?”钟协统急急问道。

“我要什么你都给?”罗心笑着,不慌不忙,调侃着,“你以后的剂量也越来越大了,我就多要了些,他们自然开价也高了些。”

“罗心,城防图是你给俄国人的?”钟协统问道,“粮草也是你放火烧的!”

“你看你。”罗心用手指了一下钟协统,“这玩意那么好,不得花钱啊!这家里,哪一样不是夫人的,也不是你的,我不好意思拿夫人的东西出去换,只能借你几张图,你说我是不是很懂事?”

钟协统颓然,“罗心,你真的把我害死了。”

罗心脸色大变,骂道:“我害你?你个老不死的王八蛋,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爹不过是家里孩子多饿不过,偷了一些军粮,你就活活打死他,把我们一家赶出去,让我们一家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我告诉你,我不叫罗心,我叫余心,我娘是夫人从天津带来的丫鬟,我小的时候,夫人还教我识字,我跟连泽和锦津一起读书,夫人说要把我说给连泽,可后来她们母子三人竟然一个也没有认出我,为什么会这样,还不都是你这个王八蛋害得!”

“我去学医,你个王八蛋拿钱诱惑我,知不知道我娘快要病死了,我等着钱花,你们把我送给沈世良,沈世良那么好,他明明要了我那么多次,他居然也不记得我,为什么?都是你,是你毁了我一生!我告诉,你这个王八蛋也不会好过,沈世良不会娶钟锦津,他喜欢荣宜棠,看没看到吗?他眼珠子都在荣宜棠身上。”

罗心大笑起来,“沈世良也不是个东西,正好的,让他们兄弟相残,她们两姐妹反目,反正我过不好,谁也别想过好。”

罗心收回狠戾的眼神,又恢复了温柔的神情,“你就好好听话,我给你打针,沈世良还不知道你是个叛徒,他即便不娶钟锦津,凭借着荣宜棠和他对钟锦津的内疚,你也能捞不少好处。”

罗心一秒变脸,狠狠拍着钟协统的脸,“知足吧,你个王八蛋!”

钟协统已经忍到极点,四肢百骸钻心的痒和痛让他死去活来,在地上打滚,像狗一样趴在罗心脚下,祈求道:“你给我吧!心儿姑奶奶。”

罗心笑了笑,“油田一带的布防图呢?”

“你先给我打针,打完针我拿给你。”

“你快说,我去拿。”

“我想不起来了,你快给我打。”钟协统哀求道,死去活来。

罗心慢条斯理拿起一根针管,吸入药水,钟协统眼神贪婪,一刻也不敢挪开,生怕洒了一滴。

钟协统肘窝发青的皮肤下,针头正随着罗心手腕的转动泛起涟漪。

药液推入瞬间,钟协统脚趾猛地蜷进波斯地毯的缠枝纹——那纹路忽而化作家乡老宅的麦穗。

海洛因像春汛一般融了黑河冰面,他仿佛嗅到多年以前,家乡的新麦和荣家大小姐如秀发间桂花油的甜香。

天花板上挂着的圣像壁画突然流淌起来,圣母衣褶竟与夫人当年的月白衫子重叠。

罗心踢了钟协统一脚,“去拿!”

罗心绣鞋尖踢在他尾椎骨,鞋面缀的俄国琉璃珠硌得他生疼。钟协统撑地的手掌触到半块破碎的怀表——表面裂痕里还嵌着庚子年他在天津城外阻击外国联军时的戎装照。

杀机在血管里爆裂得比药效更迅猛。钟协统翻身时带翻了桌上的报纸,头条《中俄协约》的标题正被他的军靴碾碎。

罗心瞬间受力,人飞了出去,后脑撞上雕花床柱发出闷响,让他想起夫人摔碎定情玉佩的声音。

钟协统一把抓住罗心的喉咙,罗心被反压地上,动弹不得,双脚乱蹬,嘴里喊着“放开我,救救我。”

房内一个人也无,小丫鬟早就爬出去了,外面的人装聋作哑惯了,听见也当没听见,又不是主子在求救。

钟协统疯了一样,骑在罗心身上,一个接着一个耳光打她,这个女人,不仅欺骗了他,还要让他身败名裂。

耳光声惊飞檐下沙雀,罗心嘴角血珠溅在绸枕巾的双头鹰徽记上。她散乱的发髻漏下一缕青丝,斜斜搭在苍白的颈侧,与当年荣家大小姐倚窗读书的神韵一模一样。

听说这个女人是伺候沈世良最多的,钟协统不由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不打紧,小眯眼便盯着松不开了。

不似她人搔首弄姿,罗心安安静静,竟然有夫人年轻时的模样,钟协统心神恍惚,他出身寒微,得荣家大小姐青睐,两人也曾是少年夫妻,花前月下,可不知道什么时候夫人就不理他了,他苦恼过,跟夫人闹过,夫人只是不理,他以为是夫人后悔跟了他,他负气要做出一番事业,于是胆大妄为积极钻营,哪知道站错了队,落得发配张掖。

夫人虽然跟着来了,可仍是冰山一般,从不与他亲近半分,他事业全无,家庭和冰窖一般,还好荣家陪嫁了大把的银子,足够他一房一房娶,一窝一窝生。

荣老爷子在世时,曾做主与沈家结亲,锦津大,说与长子世良,宜棠小,说与三子世元。

他知道沈世良是个纨绔子弟,可锦津身上背负的不是她一个人的命运,他四处打听沈世良的消息,巴结沈世良,沈世良喜欢女人,他就给他送女人。

只要正房太太是锦津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