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感情里的流浪儿(1 / 1)

沈世良对这个姑娘最佩服的地方在于,即便自己面临天大的事情,她仍能有条不紊干好眼下的事情。

老李已经归还了当日宜棠留在破庙的药箱,这里面最珍贵的是显微镜。她将沈世元伤口脓液涂在载玻片上,用龙胆紫染色后浸入碘酒。

宜棠做事情,沈世良在一旁安安静静守着,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紫色成团,是革兰氏阳性菌。”她指尖擦过镜筒上的刻痕,对沈世良说道。

“接下来怎么处理?”沈世良轻声问道,“药品明天才到。”

“先试试其他方法。”宜棠让嬷嬷搬来一个大瓷坛,一打开,便是浓烈的大蒜和烧酒味儿,混在房间里本来就有的石炭酸味道,尤为浓烈。沈世良本要掩面,但见宜棠镇静自若,强忍着不适说道:“需要我做什么?”

“我以前跟着传教士大夫学习,他们说大蒜素能阻挡细菌体合成,所以,这就是我现在能想到办法。”宜棠将浸透大蒜汁的棉条塞进沈世元溃烂的地方。

沈世良目光所及,沈世元肩骨下的蝶形脓疮已蔓延至肋下,黄绿渗液浸透七层纱布。紫外线灯蓝光下,伤口边缘泛着珍珠状光泽——革兰氏阳性葡萄球菌的典型特征。宜棠的解剖剪挑开腐肉时,暗红血猝不及防喷射出来,落了宜棠一身。

“宜棠,先去洗。”沈世良道。

“没事,先处理完。”宜棠没有停手里的动作。

中途宜棠去换洗,见沈世良这几天也熬的胡子拉碴,建议道:“让嬷嬷们来帮我,你也去休息一下。”

沈世良刚要拒绝,转念一想,答道:“好。”

两人一道出门,岔路口,沈世良却未拐弯,宜棠指了指一边的胡同,“你这边走。”

沈世良笑道:“我送你。”不等宜棠拒绝,赶紧说道:“让我展示一下绅士风度,我想你不会拒绝。”

宜棠其实有些愕然,她不习惯外人突如其来的好意,也很惧怕和人走得太近,在她的生活经验中,似乎没有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经历。她与锦津,多是锦津主动,她与泽年,不过数天,一场萌动,无疾而终,她也不知道是父亲的反对浇灭了她的热情,还是她自己的畏缩和惧怕劝退了她。

她望着遥远的天空,星星真美,如钻石般闪耀天空,足够远才不会被光芒灼伤,足够远才会一直仰望,足够远才能日思夜盼心中所牵。

“你在看什么?”沈世良望着一时间怔住的宜棠,他想说:“宜棠,你便是我的星辰。”他自己在心里笑了,浪子从来不说情话,然而见到宜棠,星辰日月一花一木,均成了他感情的象征和寄托,他想把生命献给宜棠。

他明白,在感情的世界里,他是个流浪儿,四处留情去无依无靠,他此刻已有归属,过去种种,烟消云散,再无意义。

青石板上的月光碎成凉粉状,宜棠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走。

宜棠身上的血渍,此刻被月光泡成淡褐,斑斑点点像心里升起来密密麻麻的欢喜。

老槐树突然惊起夜枭,沈世良错后半步。宜棠的影子正好叠上他皮鞋尖,惊觉两人间距不过寸余,月亮游过云层时,沈世良看清她睫毛在眼下投的影——都在他的心上。他突然希望这段鹅卵石小径穿过河西走廊,好让教会医院的晨钟永不敲响。

宜棠打了哈欠,她有些累,她歉意笑笑,“西北月色皎洁,刚看你在欣赏,我也驻足下来,更深露重,都早点休息。”宜棠与沈世良道别,沈世良生出满足感,望着宜棠,“明天见。”

宜棠离开,沈世良看着她单薄的身体,满是心疼,明日还有一场硬仗。

成亲?不!

世元,必须要活。

天蒙蒙亮,沈世良的部下便送来抗毒血清,沈世良亲自抱着药箱去找宜棠。

他想叩门,但又不忍心吵醒宜棠,一时间犹豫起来,不料门突然打开,沈世良抬头一看,原来是荣家成,和颜悦色道:“世良,你来的正是时候,我有事要与你说。”

沈世良欣然进门,却见宜棠呆坐在一旁,整个人毫无光泽,不过见到沈世良手中的药箱,着实眼睛一亮,重新焕发出光彩,声音也比平日略微高了些:“爹,沈家的抗毒血清到了,你让我试试,这比成亲冲喜靠谱。”

宜棠站起来,对沈世良道:“走吧。”

“站住!”荣家成低声怒吼道。

宜棠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爹,让我先给沈世元注射抗毒血清,不能再耽误了。”

“好的。”荣家成道,“我在家等你,世良你也速去速回,接下来还要你帮忙。”

沈世良心中警铃大作,却不便细问,对宜棠说道:“走吧。”

两人匆匆离开。

宜棠吩咐嬷嬷重新给沈世元换上暖水瓶,沈世良道:“世元的脸色比昨日好了些。”

宜棠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甚至露出一丝兴奋,拿小镊子轻轻按了下伤口,面上重新长出一层薄薄的膜,下方似乎已经不全是黄绿色的脓,而是暗红的血,她抬起头,“我想昨夜的治疗起效果了。”

嬷嬷也赶紧说道:“人参汤也能灌进去了,牛乳也喂了些,只是人还是不清醒。”

宜棠点点头,“您二位回去休息。”

宜棠熟练地为沈世元注射完了血清。

两人静静看着沈世元,时光静谧,沈世良突然恨不得拍大腿,“宜棠,你没有吃东西?”

“吃过了。”宜棠回答,“吃了鸡蛋,放心吧,我知道照顾自己。”

“那就好。”沈世良又问道:“还要观察多久?”

“不知道。”宜棠平静说道:“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但他一定会醒来,伤口的感染已经控制住了。”

“伯父要跟我说什么?”沈世良终于把心中磨了许久的话说出来,“你似乎与伯父有些不快。”

“我不要这样与沈世元成亲。”宜棠直截了当,“我不明白父亲为何执着冲喜一事。”

“仿佛我也是一味药。”宜棠委屈地自言自语,喃喃道。

“宜棠,你可不就是医我的药。”沈世良心中苦笑,不敢说心里话,只能安慰道:“我去和荣伯父说。”

“我也不知道父亲这次为何如此固执。”宜棠叹息了一声。

两人正在说话,响起一阵敲门声。

宜棠心里一惊,“爹”她失声叫出。

“宜棠,你不要害怕。”沈世良想要抱住她给她勇气,手臂停在了半空中,宜棠已经受到惊吓,他怕她更怕自己的拥抱。

宜棠声音涩涩的,像咬到一个不称心的果子,她捏着自己的手,沉默,然后打开门,她走了出去,全然不顾房间内的沈世良,她把门关上,差点撞上跟上来的沈世良。

沈世良停住,他心里踌躇,宜棠大概并不想让人看见她的慌张。

谁叫他没有走进她的心里,成为他的依靠呢?沈世元嘲笑自己,痴人说梦。

宜棠见到父亲,并没有多说话,自顾自往两人住的地方走去。

“宜棠,站住!”荣家成低声吼道。

宜棠果然站住,却未转身,答道:“回去说吧,爹。”

宜棠走得更快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几乎在带着风跑,她胸腔里仿佛有一团气,憋得她难受,她隐隐作痛,一把推开小院的门,冲了进去,茫然四顾,她走到了父亲书房。

宜棠喘了几口粗气,书房里墨汁的味道让她略微有几分安心,她看到桌上的纸和笔,忍不住想和小时候一样,每每静不下心便要练字,她猛地拿起笔,明明手里积攒的是泼墨挥毫的气力,却逼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起小楷,每个字都写得艰难,一笔一画,在眼里都是一个黑团。

宜棠放下笔,目光落到书桌上的一张小像上,宜棠拿起来,是她的娘,她小时候偷偷见过,父亲无数次抚摸这张照片,她小的时候,长得很像她的娘,大了,反而慢慢褪去母亲的遗传,长成父亲那般,略带英气,一身清冷。

一出生,命运便带走了她的娘,及至长大,岁月又褪去她母亲的容颜痕迹,她与母亲,当真是这般无缘吗?

她望着亲娘的笑脸,问道:“娘,你会想我吗?”

宜棠潸然泪下。

“爹永远都是一个人怀念你,他不许我提起你,他以为没有娘就不会想娘,其实不是的,娘,我也会想你,我跟你说过很多话,你听见了吗?”宜棠对着照片喃喃。

荣家成不知道,他以为自己销毁了所有宜棠亲娘的照片,他告诉宜棠,“只有这样才不会想念。”他不知道,宜棠随他迁往广州前,曾经从一个老仆人手里的过一张她父亲母亲的照片,她把照片藏起来,老仆人却被荣家成撵走,他不允许有人谈论宜棠的娘,从此他们再也没有旧仆,无人能跟宜棠说起她的娘。

“你放下。”荣家成面色苍白,冷言呵道,伸手就要去夺。

“爹。”宜棠把照片护在胸前,“爹,我为什么不能有娘的照片?”

“爹,你一向开明,你在广州资助了那么多传教士办医院,你怎么会相信冲喜这种无稽之谈?”宜棠不理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而三要求我去冲喜?”

“把照片还给我。”荣家成根本不理会宜棠的崩溃,一心只想要回照片。

宜棠哭起来,“爹,你都这么爱娘,连女儿都不肯分享,你为什么非要女儿嫁给不爱的男人?”

宜棠心疼起父亲,她想再看一眼母亲便还给父亲,却被父亲一把夺去,照片撕成两半。

“你!”父亲话音未落,宜棠脸上便挨了父亲重重一巴掌。

宜棠来不及哭,连忙看自己手里的半张照片,却见背面写着:云如梦。

这分明不是母亲的名字。

宜棠的脸高高肿起来,她愕然立在那里,忘记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