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棠拿剪刀剪掉了,安慰道:“我会赔你的。”那士兵的脸瞬间红了。
“伸出手指。”
宜棠仍旧是一一检查,拿药酒擦拭过了才算合格。
待四人入室,宜棠将煮沸的宽布带浸入石炭酸,温热的药气腾起时,她示范着把布带绕过沈世元腰背:“抬人如捧冰,手离伤口三寸。”护兵们龇牙咧嘴地绷紧布带,药汁顺着指缝滴在青砖上,绽开朵朵褐梅。
“起——”
三步距离走了半盏茶,沈世元终于落在熏过艾草的床褥上。
暮色染窗时,沈世元身下已换成青灰粗布褥。宜棠抚过平整的接缝处——婆子们终究没学会她的缝线法,针脚歪斜如蜈蚣。她取出备用的石炭酸纱布垫在病人腰下,低声自语:“人能忍九分疼,却经不起半分脏。”
一天一夜,沈世元没有醒,宜棠甚是焦急。沈世元面色苍白,竟找不到一根血丝。
宜棠盯着沈世元泛青的指甲,按压甲床后血色迟迟不返。她已经有了主意,但是广州教会医院的大夫曾经说过“异血相输致凝血,如沸油泼雪。”宜棠不敢贸然行事。
可如今……
“取三只瓷碗。”她定了定神,走到书房,进门便开口,突然开口,惊得守护在此的钟协统撞翻铜盆,荣家成和老李也瞪着眼睛。
嬷嬷拿来三个碗,她对三个大男人说道:“病人失血过多,为今之计,只有输血,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试一试,不知道三位是否同意?”
宜棠说完便闭上嘴巴,静静等待他们的决定。
老李魂不守舍,无所适从,呆呆望着荣家成。
钟协统亦然,说道:“大哥,还得你说了算。”
“去吧。”一个沉闷的声音从荣家成嘴里传出来,老李跪在地上,给宜棠磕了个头。宜棠身上的衣服是消毒过的,也不便拉起老李,只得眼神示意姑父,自己则快步离去。
她已用银针戳破沈世元指尖,血珠滴进盐水碗里浮沉如朱砂。这是她从德国医书学来的粗陋配型法——虽不如维也纳的血清凝集试验精准,却是乱世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最终选中的士兵被按在藤椅上,宜棠将煮沸过的玻璃注射器浸入石炭酸,然后刺进士兵的血管,取出一针管血。
当血缓缓注入时,沈世元颈侧泛起蛛网状红斑。宜棠猛地拔针,指甲掐进他掌缘:“痛吗?晕吗?”见他睫毛颤动却说不出话,她掀开被褥——腰部已现片状瘀斑。
“换人!”她扯断士兵手臂上止血带。宜棠虽知血液分类,但无标准血清试剂,仅能通过观察红细胞沉降,误差在所难免。
宜棠只好试第二个人,尽管没有出现先前的状况,宜棠在输完100毫升血后立即停止,她还需要时间观察。
沈世元喉结终于滚动着发出呻吟时,她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两层棉衫。
宜棠累坏了,她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她交代过,未经她允许,不得擅入,时光便静谧下来。
沈世元的意识浮在温热血海里,眼皮似压着浸透雨水的棉袍。断续的枪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渐渐融成雨打屋檐的脆响——破庙里,残缺的佛像在月光下依旧泛着慈祥的光,他躺在染血的披风上,一个姑娘把他身体里的子弹取出来。
他努力想睁眼,却只窥见一角月白裙裾,他感受身体里有温热的感觉,缓缓流淌,直抵心脏,让他慢慢有了一丝力气,他感受到身体的疼痛,他想起有一只温柔而有力的手握着一把刀把他的身体割开,那双手的力量似曾相似,刀把和双手的力量传导到他身体里,伤口竟生出诡异的慰藉。
此刻鼻腔突然涌入艾烟,与记忆里的药香重叠。他感觉有人用纱布擦拭他掌心,粗粝的感觉让他终于有了活着的感受。
“水……”他发出破碎的音节,喉间漫上铁锈味。瓷匙抵住唇缝时,他恍惚看见喂药人腕间缠着褪色棉纱,药汁微苦的后调里藏着极淡的玫瑰香。这气味在梦境尽头出现过,当时他攥住那截皓腕,摸到腕骨处凹凸的旧疤。
晨光刺破窗纸时,沈世元终于撑开千斤重的眼帘。药吊子咕嘟声里,他盯着梁上摇晃的艾草束——有根棉线头正随风轻摆,与那夜姑娘发间松脱的银簪流苏一模一样。他想抬手触碰,却见自己的胳膊根本抬不起来。
沈世元的指尖在粗布被面上抽搐,药气裹着血腥在肺腑间翻涌。
沈世元费力举起了胳膊,只是触碰到了空气。他看清了,梦里的姑娘跃然眼前,晨光顺着她鼻梁滑落,在唇角凝成一点琥珀色的光。
“别动。”声音比破庙那夜清亮些许,却还带着熬透的沙哑。沈世元盯着她挽到肘间的月白衫袖,小臂修长有力,蕴含的力量绝非是闺阁静养所得,而是日复一日的搏斗。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们或许是一样的,只是拥有各自不同的战场,他对这个女子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而非怜爱。
“是你救了我?”沈世元用足了力气,“我是沈世元,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你的家吗?”
“你别说话,好好休息,你也算熬过一关了,但是还很虚弱。”
宜棠把剩下的鸡汤继续喂给沈世元喝。
“你……”沈世元不甘心,“告诉我,你是谁?”
宜棠轻声说道:“大夫而已。”宜棠继续喂,嘴唇紧闭,没有答话的意思。
沈世元是个有耐心的人,已经活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有些愉悦,艰难挤出笑容。
“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里?”沈世元又问。
“你醒了,我去通知他们,但是他们还不能来看你,你还要继续扛过感染关。”宜棠端着碗出去了。
沈世元笑了笑,他盯着梁上晃动的艾草束,枪茧粗砺的拇指无意识摩挲被角。月光与晨曦在记忆里重叠,残缺佛像慈悲的眉目突然清晰。
这一场缘分,足以推翻他几十年的遇见,但他心满意足。这伤不能好太快。刚才她弯腰捡汤匙,他瞧见银链子坠着块碎玉,正是他那日扯落的半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