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 惊蛰之后,草木萌发(1 / 1)

“妹夫。”荣家成已经被阿宽带来,荣家成进门时带进一股香灰味,袍角暗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大哥,随我来书房。”钟协统说道,又吩咐儿子:“你也来。”

三人快步进了屋。

钟协统道:“马家兄弟是坐不住了,大哥的任令还没有公开,他便要动手。”

“世元打死了马老五。”他说得轻巧,手中菩提串却啪地绷断,檀木珠子滚进博古架底下。

“啊?!”钟协统大惊,“在张掖?”

“不,在兰州。”荣家成急急道:“恐怕世元凶多吉少,当务之急是找到世元。”

“速速派人去找。”钟协统道:“大白日的,马家兄弟必然不敢太猖狂。”钟协统突然抽出墙上的九环刀:“搜!把张掖城给我翻过来!”日光映出他眼底血丝,也映着连泽袖中暗藏的银鞘——那柄西洋弹簧刀,是世元去年送的生辰礼。

钟协统一拳砸向廊柱,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对阿宽说道:“去,让人验明身份,厚葬死者,抚恤家属。”

钟协统说罢去布置搜索兵。荣家成喊住连泽,低声道:“昨日躲雨时,可曾遇到什么人?”

见荣家成目光如炬,连泽不敢撒谎,如实说道:“我被打晕,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宜棠身上有血。”荣家成道。

“啊?”连泽瞬间变脸,担心不已。

荣家成知道他的心思,又说道:“宜棠没事,血不是她的。宜棠早上回来,颜色发青,却劲头十足,可见昨夜一晚上都在做事,如果我没有猜错,宜棠一定是遇到了这位两伙人中的一伙。”

“那只能是马家兄弟。”连泽道:“世元定不会打晕我。”

荣家成点点头,对钟协统道:“满城搜,两队人都在张掖。”

天光大亮,雨后风光旖旎,万事万物清新可爱,春日的朝气蓬勃在这一场雷雨后被激发,正朝着肥硕饱满的暮春夏日挺进,可屋内的人,各有心思,各有担心,竟无一例外乌云密布,比昨日更盛。

下人送了今日的报纸进来,钟协统的指节重重叩在《陇海日报》头版——沈三公子携“西北边防顾问”抵兰。

“世元不是秘密来吗?这都登报了!”钟协统忍不住惊呼,黄花梨案几震得茶盏轻颤,碧色茶汤里浮沉的银针白茶跟着晃了晃。

荣家成腕间的沉香木串珠擦过青瓷盏沿,他低头吹散茶沫的模样,倒像在端详景德镇窑变釉里藏着的冰裂纹。

“老沈要的就是满城皆知。”他食指蘸着茶水,在报头\"马家军\"三个铅字上洇出墨晕,“世元来兰已经是明牌,马家的人现在不仅不能对付他,还要保护他,否则,那就是公开叫板。”

“唯有此,世元才有一线生机。”荣家成悠悠说道。

铜火盆爆出个火星子,惊得钟协统官帽上的领徽直颤。二十多年了,他在这位妻舅面前,总像初见他时的模样——那时荣家成只是个中举的进士,却能把沈家部队的事情盘得头头是道,把荣家钱庄的生意开得兴旺一时,自己总猜不透他怎么想的。

“找不到世元,咱们怎么跟老沈交待?怎么跟宜棠交待?”钟协统越想越害怕,“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宜棠这孩子不是成了望门寡,这后半辈子怎么活啊?”

荣家成实在是不明白,自己聪慧的妹妹,甚至是个精明的人,怎么看上这个大老粗,数十年如一日说话不过脑子。

“你放心,世元会平安回来。”荣家成仍旧喝茶,不慌不忙。

正午的阳光爬上西式回廊的彩玻璃窗,把波斯地毯上的葡萄藤纹染成金黄。钟协统盯着地毯边缘的蛀洞,突然觉得喉咙发紧,“让连泽送锦津去兰州。”话尾的颤音露了怯。

一想到儿女亲事,钟协统倒是真怕了,他想把锦津送到兰州,让沈世良带走,可世元一日没有下落,宜棠就不能走,他这个时候送锦津走,似乎有些薄凉,宜棠这孩子,他打心里是喜欢的,虽然他老说宜棠“会咬人的狗不叫”,他根本不是讽刺或挖苦,他是夸赞这个孩子,只不过他的语言体系,只供他说出这样的话。

见荣家成不语,钟协统心里愈发忐忑,他赶紧跟自己打气,他这么做也不是完全为了钟家,他喋喋解释,“锦津跟世良成亲,咱们跟沈家还是姻亲,你当舅舅的,跟自己女儿嫁到沈家也差不多,别把锦津留在这,回头一起耽误了。”

钟协统说完就打了自己一巴掌谢罪,就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吧,“看我这破嘴,锦津和宜棠花容月貌,是大富大贵的命,以后长命百岁多子多福。”

他说完,荣家成不回应,房间顿时陷入静谧,让钟协统心慌慌的,他盯着地毯,心想这玩意儿是真好,羊毛纺织这一块都被马家的人控制了,马家即便不用军,西北的命脉也卡在他们手里,大哥以后在甘肃,若不能在经济上有所作为,给一方百姓带来实惠,实在难以匹敌马家。

“好。”荣家成终于开口,话里一点情绪也没有。

茶盏落案的脆响惊飞檐下铜铃。钟协统一惊,他激动万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搓搓手,“大哥,那我就去安排,这里这里……交给你了,我交待下去,这里的人马都交由你指挥。”钟协统抓过军帽夺门而出,马靴铁掌在花砖地上踏出凌乱节奏。回廊转角处,灰鼠皮门帘后闪过半幅石榴红裙裾。

钟协统也不和钟夫人商量,直接叫来锦津和连泽,吩咐他二人立刻启程,前往兰州。

锦津听后,欢呼雀跃,“爹,我要坐个豪华的马车,虽然匆匆忙忙,但我这也是算是出嫁,不能寒碜了。”

这事儿钟协统可不敢含糊,立刻劝道:“乖女儿,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事,此次可由不得你任性,晚上有驼商经过,你跟哥哥混入其中,你哥哥会跟你讲清楚缘由的。津儿,记住了,可不要任性,快回去收拾。”

“爹……。”锦津跺脚,大姑娘出嫁头一回就失了面子,她可不干,再说了,自己蓬头垢面去见世良吗?

锦津绣鞋尖的金线牡丹突然发起狠,生生碾碎半朵海棠。她想起妆奁最底层压着的龙凤佩,八宝流苏该缠上沈世良的怀表链才对,怎能在驼铃里沾满沙尘?

锦津撅着嘴巴一动不动。

连泽更是,虽一言未发,但那表情就跟没听见一样,钟协统已经没时间没心力生气了,几乎是哄着连泽:“儿子,你今儿可得听爹的,必须把你妹妹带走,爹这么做,眼前看是自私了点,可长远也是为了钟荣两家与沈家的关系。你现在,心里必须要有妹妹,以妹妹为重。”

锦津本来是在纠结出行规格不够高,如今一见哥哥不愿意去,立刻慌了,她想见沈世良的心,一刻也不能等。

惊蛰之后,草木萌发,这是自然之理,谁能阻拦?谁又拦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