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医者当如止水(1 / 1)

沈世元倚着斑驳的《药师经变》壁画,小米粥的热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他苍白指尖摩挲着药箱内层的德文钢印,一枚巴掌大的铜镜似乎能看到宜棠朦胧的侧影。

檐角铁铃忽地齐鸣,惊得经幡残片上梵文\"卍\"字簌簌落灰,混着金银花的苦香。

此时食物难得,这一番又是基于宜棠施恩的造化,老李不仅感叹,“这姑娘还真是少爷命里的贵人,下次见面,何止金银,老李一条命,也不足惜。”

“她一个做医生的,要你命做什么?”世元喝完粥,精神好了许多,喉间还留着小米粥熨烫的温度。

天光从庙的破瓦残缺处漏进来,他望着檐角将断未断缠绕着蛛丝的梁,恍惚又见那抹青影穿过晨雾,在风里荡出浅浅的弧。

疼痛随神智清明愈发尖锐,世元却闭目笑了。药箱投下的影子斜斜爬上他胸口,像极了宜棠垂首施针时落在他衣襟上的发梢,明明灭灭,搔得人喉头发痒。

沈世元躺在地上,手下意识去抓,碰到一把干枯样的东西,顺手拿起来,是晒干的金银花,昨日宜棠为他清创时放在他身边的,他也不知道意欲为何,也许是自己身上血腥味太过浓重,她身为医生也受不了。无论如何,此刻这把金银花,如鸦片一般,既救赎了他的身体又滋养了他的灵魂。

宜棠推开斑驳木门时,檐角铜铃正撞碎清晨的薄光。荣家成在蒲团上脊背挺直如松,道袍下摆却洇着更深露重的水痕。

“爹。”她嗓子发涩。

供桌上半截残香“啪嗒”折断在青铜炉里,荣家成这才睁眼:“去洗把脸吃饭,然后好好睡一觉。”荣家成起身时老骨头咯吱作响,带起经卷间陈年的沉香味。

宜棠望着父亲的背影,掠过东窗,那片窗纸还糊着她过年时剪的喜鹊闹梅,嬷嬷端来的粟米粥混着药气。

她指尖触到香炉余温,灰堆里埋着七根檀香梗。

竹帘后传来瓷勺碰壁的轻响,是父亲在盛放当归鸡汤,香味扑鼻。

宜棠忽而看清案头砚台,墨迹未干的《黄帝内经》批注旁,搁着盏冷透的茶汤,水面上漂着朵完整的杭白菊——那是她昨日清早出门前新沏的。

穿堂风卷起满地香灰,迷了眼的瞬间,她瞥见父亲方才打坐的蒲团边,青砖上深深浅浅的刻痕又添了七道。这个总说“医者当如止水”的男人,昨夜数着更漏在石板上划了整宿。

宜棠低头喝粥,看见父亲袖口沾着新鲜的迎春花粉——那是她药筐里独有的炮制手法。

“我的药箱丢了。”宜棠有些沮丧,掉在那间破庙,那些人虽不是坏人,也未必是好人,为了药箱回去,似乎不值得,她也没有这个勇气。

她看向父亲,荣家成仍然在不紧不慢地喝汤,“再置办就是了。”

“被有需要的人拾去,也算是这些药物的因缘际会吧。”宜棠安慰自己。

荣家成笑了笑,“这么想就好。”

“吃完就去睡觉。”荣家成交待。

“爹,你都没问我昨夜为什么没回来。”宜棠有些想撒娇,毕竟也有劫后余生之感。

“平安归来就好。”荣家成道:“棠儿悬壶济世,广结善缘,逢凶也能化吉,何况你人聪慧,爹……是不操心的。”

“我哪有您说的那么好。”宜棠在荣家成处得到的全部是表扬,让她滋生了想要被批评的感觉,她觉得自己不正常,又安慰自己“我也是个孩子”。

“棠儿,你记住,你就是这么好。”荣家成道:“你只有知道自己好,才会珍惜自己。”

荣家成的目光扫过宜棠带血的马裤,对医生来说,见血实属正常,但昨日电闪雷鸣,他心烦意乱,始终不能平静,念经冥想都无济于事,他甚至自行占卜,急切想要知道结果。钟协统派了人出去找,到现在为止一个也没有回来,这一晚上宜棠究竟遇到了什么?

然而宜棠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荣家成没有任何想探究的欲望——女儿回来就好。

他的女儿虽然不是心爱之人所生,但陪他度过寂寥而又惊涛骇浪的人生,他也说不清父女俩究竟谁依靠谁,总之,有了女儿,他的人生终究不是乏善可陈。

“去休息吧。”荣家成道:“今天,世元会来,我们还有些事情要谈,你……你先休息。”

宜棠想拒绝,可父亲额角的白发,生生逼退了她的话。

父亲一直是温和的,说话没有起伏,宜棠突然明白,过去,是父亲有意在控制,可如今,他的力气真的消失在时间里。

宜棠的心沉甸甸的。她躺在床上,昨夜救治的那个人飘进来她的脑海中,与连泽的温润不同,这个人的面庞冷而坚毅,目光锐利,一眼便能看穿她。

宜棠被自己吓了一跳,拿他与连泽比做什么?

只是这个男人的眉目让她颇为熟悉,他们见过?不,没有,可是他的眉眼,让她透过冰冷,看到一种她曾经想象过的温柔。

她昨日借着观察病情,反复看过他,尤其是他睡着后,冰山不再严酷,露出柔和的一面,让她颇为恍惚。

宜棠辗转反侧,起来把窗帘遮的严严实实,一丝光也不见,这才又钻进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