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父为子隐·避祸书(1 / 1)

早朝过后,宋太傅府。

“荒唐!”

一声怒喝震得书房窗棂嗡嗡作响。宋太傅一脚踹开书房的大门,腰间金鱼袋撞在门框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铁青着脸,额角青筋暴起,官帽都歪了几分。

宋言初跟在宋太傅身后,背脊挺得笔直。

一记茶盏擦着他额角飞过,在身后粉墙上砸得粉碎,似乎早已习惯宋太傅的行为举止,宋言初并不觉得诧异。

“太子疯了吗?!你近日便是这般辅佐他的?!”

宋太傅暴怒,一把攥住他的衣领,紫金鱼袋挟着厉风狠狠抽在他脸上。

“凌虐于阗使臣——他怎敢?!是嫌东宫之位坐得太稳,还是嫌自己的脑袋太牢靠?!”

鲜血自宋言初下颌滑落,溅在孔雀蓝织金地衣上,洇开一片暗色。

他却连眉峰都未动一下,只低声道:

“父亲息怒,此事……”

“息怒?!”

宋太傅骤然将他掼倒在地,指节攥得发白,手臂因震怒而微微发颤,直指宫城方向——

“皇上当朝下旨,将太子押入昭狱!兵部尚书、礼部侍郎不过替他求情半句,当场革职查办!今日早朝,为父连一个字都不敢多说——你叫我如何息怒?!”

说着说着他抓起案头《礼记》劈头砸下:

“为父乃太子太傅,如今东宫出了这样的事,我宋家百年清誉,今日全成了笑话!”

竹简轰然崩裂,散落一地。宋言初额角渗出血痕,凌乱发丝间,他看见父亲那双玄色官靴重重碾过书页,将“温柔敦厚”四字践踏成泥,墨迹混着尘灰,烙下一道乌黑狰狞的印痕。

他沉默地跪在满地狼藉之中,碎瓷深深扎入膝骨,鲜血浸透素白中衣,却似浑然不觉。

地衣上,那滩暗红渐渐晕开,如一朵糜烂的花。

喉间翻涌着千万句辩白,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嘶哑的——

“……儿子知罪。”

宋太傅身形猛地一晃,官袍被冷汗浸透,紧贴在嶙峋脊骨上。他抬手扶住案几,指节青白,胸膛剧烈起伏,方才雷霆震怒的威仪,此刻竟显出几分颓唐的感觉。

宋太傅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嘶哑而疲惫:

“此事......倒也不能全怪你。”

话音未落,又陡然转厉:

“是太子无能!”

宋言初霍然抬头。

“为父怒的是——”

宋太傅一把攥住他的肩膀:

“你明知太子暴戾,非但不劝阻,反倒推着他往绝路上走!”

一阵死寂。

良久,宋太傅松开手,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烛火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在墙上,竟显出几分佝偻老态。

“看这架势......”

宋太傅摩挲着案上那道被竹简砸出的裂痕,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陛下怕是要废太子了。”

宋言初怔怔抬首。

这才惊觉——父亲那永远梳得一丝不苟的朝冠之下,竟已散落出几缕霜白。

“陛下今日只是将太子关进昭狱,并未明发废储诏书。”

宋言初的声音不大,每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可见......事情尚有转圜余地。”

宋太傅枯瘦的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他忽然拿起手边的书,指着宋言初说:

“《礼记·玉藻》有言:君子之容舒迟,足容重。”

“你且说说——”

宋太傅猛地倾身向前,眼中满是锐利的光亮:

“这千百年来,可有哪个瘸子坐上过龙椅?”

宋言初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不可置信地望向父亲,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那......为何父亲从前......”

“为父扶持的从来不是他杨景琰!”

宋太傅突然暴喝,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

“是东宫!是储君之位!”

他喘着粗气,像头困兽般在书房里踱了两步,又颓然站定:

“陛下子嗣稀薄......比起那个胡姬所出的九皇子,一个瘸腿的太子,好歹血统纯粹一些......”

宋言初垂首盯着自己的拳头。

那攥紧的指节已经泛白,正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儿子......明白了。”

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碎在这满室檀香里。

“那我们接下来,要如何?”

宋言初问道。

“我来说,你来写。”

宋太傅叫宋言初研磨笔墨,准备草拟奏折。

宋太傅的影子在宣纸上摇晃如将倾之塔。他闭目靠在太师椅上,喉间滚着断续的痰音,声音却利得像裁纸刀:

“臣...…宋翊,诚惶诚恐...…”

宋言初的狼毫在“恐”字最后一勾突然发颤。

“接着写。”

宋太傅枯指敲在黄花梨扶手,催促道:

“伏惟太子殿下……性敏而多躁……”

宋言初的笔尖悬在“躁”字上,一滴墨砸碎“敏”字的面皮。

“父亲。”

宋言初突然截住话头:

“《永章政要》记载,右相谏太子时,用的可是明而善断。”

宋太傅指甲刮过扶手,木屑簌簌而落:

“那就写幼承庭训,然冠后……”

他忽然睁眼:“把然字改作而。”

笔锋在改写时故意拖出丝缕,让“冠后”二字像吊着蛛丝的残蛾。

“第七行空两格,另起去岁重阳……”

宋太傅喉结滚动,提示道:

“用飞白体。”

宋言初腕骨一抖——飞白是弹劾体例。

他忽然明白,父亲是要把这封请罪疏写成檄文。

言语间,笔走龙蛇记录下太子罪状:

私藏胡服、凌虐使臣、妄议屯田。

“末页...…”

宋太傅突然咳嗽:

“添句臣教子无方,请贬犬子……”

狼毫“咔嚓”折断。

墨汁溅在父子之间的《论语》上,正好污了“父为子隐”四字。

“自请谪子弟,可避祸。”

宋太傅的声音很轻,像一片枯叶擦过青砖。

他抬手整了整衣冠,指节在自己的金鱼袋上摩挲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

“太子出事,你我二人都脱不了干系。”

宋言初猛地抬头,喉间一哽,却发不出声。

宋太傅对自己向来苛刻,训斥时就连他袖口沾墨都要罚跪祠堂。

可此刻,他从宋太傅那双暗暗的双眸中,竟看出几分他从未见过的……温和与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