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生已经准备好了向三边总督杨鹤通报自己打了胜仗斩级三百,结果巡按御史过来给他泼了桶冰水。抚院大人,据仵作初步验看,这些首级老者妇女偏多,青壮男丁少,首级疑似杀良冒功。
刘广生听到巡按御史的汇报,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这是他自己的巡抚标营,若是首级报上去被杨鹤看出来不对,他的乌纱帽就没了而隐瞒不报也不行,虽然两人没有隶属不过杨鹤始终是要高大半级。让书办销毁了信件,命令巡按御史彻查此事:\"本院暂不回西安,给百姓还一个公道。\"
\"下官遵命!\"
巡按御史领命后,出了公堂,传令贺德忠来首级存放的房间,然后带领衙役、仵作十余人来到了首级暂时存放的房间。看门的士卒见他身着青色官服,腰悬象牙腰牌,知道是个文官,马上让开了门。
林巡按进门后,目光落在架子的一排首级上。数量很多,但是排列整齐,每隔几步就有一个,一直摆满整个架子。每个首级都有一个木笼装着,约有二三百个。
\"取最边上那颗来。\"林巡按突然开口。
衙役连忙打开木笼,用木盘托着那颗首级呈上。林巡按没有接,只是俯身细看。头颅面色青白,双目微睁,嘴唇扭曲,显然死前经历了极大痛苦。引起他注意的是那发髻——标准的农夫发式,而非流寇惯常的散乱发型。
\"仵作,来验看一下这颗首级,看看年岁和死因。\"
仵作拿着头颅仔细验看后,回答道:\"大人,这颗头颅年岁五十以上了,面目非常痛苦,不像是死于战场,应该是活着的时候就被直接割下了首级。\"
\"贺德忠,你看这发髻。\"林巡按指着头颅,\"可像是流寇?\"
贺德忠脸色微变,很快又挤出笑容:\"这些流寇狡猾得很,时常伪装成良民……\"
\"取第二排中间那颗。\"林巡按打断了他说话。
第二颗首级更加可疑,都不用仵作来看了,他自己都看出来了——耳垂上有明显的耳洞,分明是个女子。林巡按的指尖微微发抖。这已经是他在陕西履任以来第五次官兵上报的\"流寇首级\"有问题。
\"流寇里面有女卒吗?他们是不是也有我大明秦良玉那般的女将?\"
贺德忠慌忙解释:\"流寇都是带着家眷行走,一定是士兵偶尔出错,下次一定注意。\"
\"打开所有木笼。\"林巡按的声音已经冷得像冰了。
贺德忠急忙阻拦:\"大人您是读书人,这些都是污秽之物,伤了您的身子。\"
\"本官奉旨巡按陕西,查验军功乃分内之事。\"林巡按目光如炬,\"贺把总再三阻拦,莫非心中有鬼?\"
半个时辰后,仵作检查完毕,发现至少有一百七十颗明显不是流寇。有白发老者,有稚气未脱的少年,甚至还有二十几个妇人。最令他心惊的是其中一颗头颅的牙齿——整齐完好,绝非常年吃粗粮的流寇所能有的,也不是大明乡野百姓能有的,应该是脱产的读书人。
\"走,将这房门上锁,本官要去见卢定边。\"林巡按甩袖转身离开。
\"大人三思啊!\"贺德忠追上来,压低声音,\"大人,我们都是大明的臣子,您何必为了几个草民得罪我们抚标的军官?\"
林巡按猛地转身说道:\"贺把总此言差矣!朝廷设巡按御史,正是为纠察此等不法。若坐视官兵杀良冒功,要我这御史何用?\"
见这个官油盐不进,贺把总脸色跟死了亲娘一样,他只能赶快去找到卢定边,让他去和薛来衡想办法。
军营内,卢定边坐在下位,听完巡按御史的质问后大笑:\"林巡按多虑了!那些流寇狡猾,专挑老弱妇孺伪装。本将麾下将士用命,斩获这些首级实属不易。\"
林巡按不动声色:\"本官想见见斩获这些首级的将士,当面问询。\"
卢定边脸色一沉:\"他们都在操练,不便过来。\"
\"那请卢副将出示缴获的贼人兵器、旗帜。\"
\"这个……\"卢定边语塞,随即拍案而起,\"林巡按,本将念你是文官才以礼相待,你莫要得寸进尺。本将在朝廷也并非没有根基。\"
林巡按脾气也爆,一拍桌子就和卢定边对上:\"本官只求一个明白。若确系流寇,自当为将士请功;若有隐情……\"他顿了顿,\"下官必如实上报抚院大人,还要向陛下参你一本。\"
离开军营后,林巡按没有直接回县衙报告刘广生,而是命人备马,直奔城外。有一仵作说他认识这个首级,是淄川镇榆树村的,还是当地里正。
山路崎岖难行,马车上抖得让人很难受。当他路过李家村时,夕阳已经西沉,他下了马车准备休息一会。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村民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村民甲:\"昨天官兵通知我们,旁边的榆树村因为通流寇被灭了。\"
村民乙:\"通流寇也不至于杀光全村还放火烧啊,一准是丘八劫掠,最后毁尸灭迹。\"
林巡按听到后觉得不简单,就让衙役将这两个老者叫过来询问一下。两个老者见到是官员,慌忙下拜。林巡按让他们赶快起来,询问是哪个村子通流寇被官军烧了。
村民甲说:\"就是三里外榆树村,连我们这的里正都死了,全村两三百口人一个都没活下来。昨天还有官兵来通知我们说榆树村通流寇被灭,让我们村不要学习他们。\"
听完村民所说,林巡按惊得心惊胆战。他没想到官兵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敢直接屠掉一个村子放火烧了。他想的最坏的结果也只是官军杀的是流民。
得知消息后,他也不再休息,立马叫马夫前往榆树村。
来到了榆树村,这里的火已经熄灭了,整个村子都成了废墟。地上到处都是尸体,男丁和一些妇女的头颅不在了,只有小孩的头颅还在。多数尸体已经被烧成焦炭了。
见此一幕,林巡按真的怒了。他为官十五年,养气功夫已经很到位了,但这件事还是给他搞破防了。如果官军杀得是流民,他还真不好给百姓做主,毕竟流民确实大概率变成流寇。但这些人都是真正的良民,给大明种田交税的。他们日子已经非常苦了,就因为官军需要军功,全村人都死了。
见此,林巡按这种浸在官场十几年的半成熟油条都落泪了,暗暗说道:\"我会为你们主持公道的。\"
林巡按连夜赶回了合阳县城,当晚就见了巡抚刘广生。他汇报道:\"抚院大人,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此次标营战功确系杀良冒功,而且这群丘八杀得还不是流民,而是县城外五十里的榆树村。里长和村民三百口都死了,整个村子已经化为废墟。\"
刘广生听后也傻眼了。他没想到自己抚标胆子大到这个地步了。要是杀得流民,他还能遮掩一二,毕竟今年年初流寇起势时,有大量流民裹挟,杀几百根本不算啥。但这种直接屠灭村子的,他这种读了几十年圣贤书的实在是接受不了。
当夜,他就叫薛来衡和卢定边过来,然后让巡按去休息了。
两人到后,刘广生开门见山说道:\"你们也跟我有一段时间了,本官有心保你们一次。把主事的交出来吧,再拉十个参与了的丘八,明天处以极刑。我们再上书自劾。\"
见此,卢定边知道贺德忠没救了,于是让自己亲兵去抓人,同时再抓十个参与了的士兵。倒是薛来衡是真的冤枉——他那天护送巡抚回去了,而且他之前打老回回,最后回营投降后也是抓俘虏,都没有直接割脑袋。这次被连累得不轻,这么久的战功可能都会作废。一想到这里,他就盯着卢定边,眼神恨不得把他撕了。
刘广生懒得理他们了,让他们赶紧去办。
卢定边来到军营,抓了贺德忠和他的十个士兵,告诉他:\"这事没救了,明天你们要被处以极刑,有啥事现在就说吧,没几个时辰了。\"
贺德忠懵了,说道:\"将军,我这是听你的命令干的啊,怎么能是我的错?\"
见这个人还在给自己甩锅,卢定边说:\"本将何时让你干过?你不要胡乱攀咬!左右,将这些人嘴堵住,拉到校场。没几个时辰了,让他们在那里吹吹凉风,悔过一下。\"
午时,刘广生亲自主持公堂,下面有许多围观百姓。刘广生痛心疾首地说:\"本院治军不明,麾下士卒杀良冒功,幸得巡按纠察。现将这些人犯一一归案,本院宣布——午时三刻已到,斩立决!\"
十来个刽子手已经就位,下面跪着的士卒都被堵着嘴,不知道在说什么。刀光闪过,脑袋落下,下面百姓纷纷叫好。
刘广生大义凛然地说道:\"以后再有这种事,本院态度也和这次一样,是不会放过这些犯法的丘八的。\"
这事就算结束了。刘广生向杨鹤做了汇报,顺便还给皇帝上了奏疏以及三个人的自劾。鉴于他们三人事发后没有互相包庇,处置了罪魁祸首,加上刘广生在任上功劳大,崇祯最终没有计较这件事,只是训斥了他一番,罚了刘广生三人一年俸禄,警告他们三人引以为戒。
而林巡按本来还想弹劾卢定边的让刘广生阻止了,毕竟卢定边说的对没有证据证明他下的命令,他一个都督府的指挥佥事要这些人头用处不大,见此林巡按也放弃了他毕竟还要巡按陕西,不能真的和标营将领闹得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