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正宗抹了抹眼角噙着的泪，嗓音微哑：「谁知道是这个味道……看着挺好看……」

「连小米辣都不认识？」李楷一边揶揄，一边给人倒了杯牛奶递过去，「活该。」朋友此刻被辣哭的脸与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吃红烧牛肉面时的重叠了。那时候，他也是像这样给他递了牛奶。

冰凉的牛奶暂且压下灼烧的辣意，宗政正宗缓过气，带着劫后余生的语气撂下结论：「你和小黑七号，肯定有一个想害我。」

李楷忍俊不禁，也不否认，顺着话头玩笑道：「这世上，怕是没有你能信得过的人了吧。」

被辣得够呛的宗政总监努力板起冷漠，心里却愿意为了这点笑容，再多吞两颗辣椒。尽管他一眼就能看出对方在故意使小坏。但这点小小的‘报复手段’，与他把朋友骗上发布会的‘不择手段’相比，实在显得有些过于‘可爱’了。

这点小可爱，不禁让宗政正宗回想起他从不愿意触碰的儿时碎片。在最早的记忆里，早在认识李楷以前，他就不能算是个纯良可爱的好孩子。大约三岁左右，他便本能地嫌弃、防备着身边的所有人，却又不表现出来。那时的他，只觉得身边所有人皆是愚蠢的。

他最清晰的儿时画面不是被抛弃，而是某一回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同龄人在身旁磕得头破血流，自己却无动于衷。当时的大人跑过来握着他的膝盖，不停地说“如果腿能再挪过来点，头就不会磕到板凳角了……”

殊不知，他正是预判到那孩子可能会摔倒，才提前移开了腿……许多年后，他曾把自己内心的一些阴暗面，归咎于父母给的‘劣质基因’，或许他至今也会这样认为……

那是他外表再光鲜亮丽也都摆脱不了的底色。

而面前的这个人，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也许，正是因为认识了这人，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内心的黑暗。这个人，从小就能把人想像得很美好，而他却一度认为这人是刻意的，是虚伪的……因为他根本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人……这样无罪的人……这样不科学的人……

就像此时此刻……

宗政正宗默默看着李楷仔细地滤出自己碗里所有的辣椒籽，并添了些酱油、香醋之类的，说是可以中和辣味。这人似乎已经彻底原谅了自己发布会上的行径，或是说，他其实从未真正怪责？甚至，还会为有意辣到自己而心怀歉意？

电锅蒸腾的雾气在两人之间弥漫，模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界限。

宗政正宗没有暴露出心底的任何想法，也没有再继续解释发布会时故意临场发挥的内在动机和潜在意图；转而，谈论起了当下的工作；顺便，又恢复成了上司般的冷硬口吻。

「虽然我还需要你扮演‘人设’，但我不希望你让这些琐事耽误了比赛。如果输了的话，我还是要按合同所示，扣你的工资。」

李楷瞧见他故作严肃的样子，眼底漾起洞悉一切的笑意。

「放心。那可是我们的理想。」

「哦？」宗政搁下筷子，盯上眼前这看上去尽显自信的朋友，深色眸子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理想……是夺冠。那你之前说的，那个已经实现了的心愿，又是什么？」

李楷抿了抿嘴唇，身体无意识地向后靠去。舷窗透进的金色余晖，恰好勾勒出他嘴角那抹极淡的、略带怀念的弧度。他开口，声音轻得像海平面上的微风，却在人心中惊起一片波澜：

「那个心愿……在你和我一起来格兰德时，就已经实现了。」

这对宗政正宗来说，是个完全超出人想像与认知的答案。

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终于理解到那句“没有你不行”的真正含义。可惜，他的大脑还没来得及解析消化，便在得出结论前过载、宕机了……

……

与此同时，西德尼·逻辑球馆，一楼医务处。

就在那二人于私人客机里进行更深入的交流时，球馆里的朋友们也闹出了不得了的笑话……

自目睹了发布会上那场堪比商战剧的‘突发状况’后，队员们和教练组都被震得七荤八素。大家利用午休的时间紧急开会，试图参透其中玄机，结果越研究越糊涂。奈何两位当事人也双双失踪！直到结束一天的训练，晚饭时间的小型复盘会依旧是毫无进展。

某几位核心老队员们聚到一起，思来想去，最后默契地想到一位可能掌握更多信息的关键人物：艾一医生！毕竟她是最清楚李楷身体状况的人。

于是乎，伊力亚斯、段封尘、齐遇、南东、马克西姆，五人组队，目标明确地在艾医生的办公室门口制造出一场‘偶遇’。

艾一冷冰冰的目光扫过几位表情各异的脸，瞬间读出了他们的来意。正好，她认为自己的专业判断需要被更多人知晓，以便保护那位可能正身处困境的同事。因此，她省去不必要的寒暄，以一种宣告医学报告时的惯用语气，清晰地道出了自己的专业推论：

「从心理创伤干预和躯体行为学角度观察，我认为李楷可能正处于一段长期高压，并伴有身体侵犯的不健康亲密关系中。他脸上的伤，是近期暴力行为的直接证据。在这种失衡关系中，肢体冲突并不意外，这对受害者的身心损害极大。出现这样的局面，通常也预示着……感情的终结。」

所有人听得一愣一愣，连自认很懂的伊力亚斯也表示不懂：「这……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李楷遭遇了来自宗政总监的肢体暴力和精神暴力，即家暴。」

「哈？！」伊力亚斯想说别开玩笑了，却见艾一神色严肃而认真。他猛地左右转头看向两边，险些惊掉下巴，这帮朋友们竟然都和艾医生一样正经！？

艾一又继续站在专业角度进行了补充：「这不是随意猜测，是基于外伤形态、事发情境以及公开互动的综合评估。持续这样的关系，对双方来说都是毁灭性的。发布会上那一幕绝非普通争执，而是施暴者带有标记和公开羞辱意味的表演；这所谓的闹翻，更像是二人病态关系周期性爆发的一次剧烈外显。」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

伊力亚斯的嘴巴，能轻易塞进一个鸡蛋；南东努力消化着这惊世骇俗的推论，试图找出其中的逻辑漏洞；齐遇眼神涣散，一脸世界观崩塌的茫然；马克西姆眉头拧成了川字，他的汉语词汇库似乎还没有收录这么复杂的词汇。

只有段封尘，眼神锐利如刀刃，死死盯住艾医生，声音低哑却一字一顿：「所以说，李楷脸上的伤，是被谁打的？」

……大家不知该如何回答，也不知他是没听明白，还是故意不懂。

艾一仰头迎着他那充满求知欲的目光，眼神肯定又带着职业性的悲悯：「嗯。能让李楷带着这种明显且位置敏感的伤，不主动遮掩也不加以解释，还配合出席那种充满羞辱性质的发布会……除了那位对他有着绝对影响力的宗政总监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人了吧。」

段封尘满脸的悲愤与绝望，他不自觉地和齐遇对视一眼；想到那天去李楷家吃饭，确实看见了他脸上那几道新鲜的红痕，不像是摔倒或磕碰留下的。当时问起，也只被他一句含糊的“不知道”给搪塞过去……

震惊的众人被艾医生请出了办公室。

此时的医务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荒诞又沉重的诡异气氛。艾一的那套‘家暴理论’和‘畸形关系说’，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纵使队友们心中仍有千万分怀疑与抗拒，但发布会的高清画面带来的视觉冲击，再结合艾一那套耸人听闻却似乎能‘自圆其说’的缜密推理，已然在他们心里掀起惊涛巨浪。

最要命的是无法否认的核心事实：李楷确确实实带着难以言说的伤。而这伤，又恰好来自那个掌控着他职业生涯、又在发布会上当众羞辱他的男人。这个认知本身，就足够让队员们心里发毛、心头发寒了……

「不可能。我不信！我要去当面问他！」众人之中，只有段封尘最不信服这样的说法。他转身离开，背影里透着‘誓死’都要寻找真相的果决……

最终，在恩修、齐遇等朋友们的劝说下，段封尘总算是放弃了潜入李楷房里等人回来的不妥行径，同意给当事人冷静的时间，改天再找机会去询问此事。

当夜。

李楷独自驾驶着一辆新租的黑色电动车回到球馆时，大部分队友们都已回房休息。下午椰子鸡火锅后，宗政正宗又出了趟门，再回来后，就多了这么一辆朴实无华的黑车。说是用来代替那辆醒目的珊瑚色，作为他日常出行的代步工具。

停好车，通过人脸识别进入了球馆后门，李楷的思绪还停留在傍晚专机里的茶香中，下午椰子鸡汤的清甜里和……他或许应该记下这一天：2027年1月21日，他的好友罕见地暴露出多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却是让他感觉……更真实了。

“如果，我当时没有答应你的组队请求呢？你还会去找谁来当你的球队经理？”

“我从来没想过要找别人。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会那么轻易地就答应……如果你拒绝的话，我肯定会继续争取。”

“唉、是我不好。我是不应该那么轻易答应，应该再让你多多争取几次的。失策了。”

“所以你当时为什么那么……愿意？”

“当时的心情我也忘了。说不定，我和你一样呢？”

“什么？”

“心愿。”

长久以来，对于宗政正宗的做法，李楷大多数都一知半解，他似乎从不深究；看得出来，他对他的信任是毫无保留的。虽然宗政本人管这叫“盲从”，却也不愿意再辜负这样胜似亲人的、无条件信任……

一月二十一日，中午十二点整。

李楷的房门被准时敲响。他打开门，没见着宗政正宗，只瞅见地上一个椭圆形的、白色的……机器人？

这机器人在扫描了前方的人脸与虹膜后，自动开启了自己的双开门身体，那里面，装着一只纯黑色的包裹。

李楷在原地愣了片刻，想起昨日在专机里与父母对话时，方才得知正宗最信任的手下此时已化身为同行的导游。如今看来……他是真的完全没有能信得过的人类了……

李楷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下腰去，拿出那一份包裹，还不忘对着宗政正宗的唯一亲信（机器人）说一句：「谢谢。」

他紧攥着手里的包裹回到卧室，掂量着这不轻不重的分量，心想这便是那所谓的真相。

他坐到桌前，心怀忐忑地拆开包装，得到了一个纯黑的、冰凉的、不知是何种材质的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在盒中厚实内壁包裹下的，竟然是一部……手机？

很快地，李楷就发现这并不是一部平平无奇的手机。因为他并没有触碰按键，也没有指纹识别，甚至没有任何语音唤醒，它便自己亮了。

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幽暗的屏幕上弹出几个优雅而柔和的白色字体，随之一同响起的，是那有如真人一般的动听女声：

「你好主人，我是小黑六号。这应该，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吧。」

李楷整个人是懵的。

然而现状并不给他细想的机会。门口骤然传来的敲门声，彻底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下意识认定是宗政正宗，随手放下盒子便跑去开门，却被那来人吓得不轻！

只见门外，浩浩荡荡地站了五个朋友，且形态各异；每个人的表情里，都带着关切与担忧，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他们就这样无声地，形成了一道极具压迫感的人墙。

李楷心里「咯噔」一响：完了，这下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