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淑芬跨过高高的门槛。
赵小丽和李娟略一迟疑,也跟了进去。
仓库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的尘埃在几束从破洞投下的光柱中翻滚。
一排排铁架歪斜,上面胡乱堆着颜色灰暗的布料,更多的直接码在潮湿的水泥地上。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蹲在角落的破木桌旁,对着发黄的账册。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很快黯淡下去。
“你们是?”男人站起身,嗓音干涩。
赵淑芬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废品”。
她平静开口:“你好,我们从红星市来,听闻贵厂有批积压棉布和服装半成品。”
男人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看?赵老板,别取笑我了。”
他摆摆手,指着满仓货物,语气绝望,“这些,说是废品都是抬举。前几天收废品的来看过,嫌占车皮,给的价连搬运费都不够。”
那男人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与赵淑芬她们身上时髦挺括的料子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上下扫了三人几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狐疑。
“我说几位老板,你们这身光鲜亮丽的……是真心要买这些?”
赵小丽好看的眉头立刻蹙成一团,她扯了扯赵淑芬的衣袖,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嘀咕。
“妈,这破布头子能派上用场?跟咱们百货大楼里卖的货色比,那可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李娟也赶紧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小声帮腔。
“就是啊妈,这味儿也忒冲了,熏得我头都晕了。”
赵淑芬却像没听见抱怨,她从赵小丽手里轻轻抽回自己的胳膊,脸上漾开一个标准的生意人笑容,对着那厂长,语气温和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
“既然都到这儿了,总归要亲眼瞧瞧货色才算数嘛,还没请教厂长您贵姓?”
“免贵姓朱,朱富贵。”朱厂长有气无力,从桌上拿起一串锈迹斑斑的钥匙,“行吧,带你们转转。看过之后,可别骂娘。”
朱厂长领着她们往里走。
“这批是当年出口任务剩下的纯棉布,质量过硬,就是这花色……”朱厂长指着一堆印着大红大绿牡丹凤凰的布料,“老外不喜欢,国内更没人要。压了快十年了。”
赵淑芬上前,捻了捻布头,凑近闻了闻。
她微微颔首。
赵小丽撇撇嘴。
朱厂长朝着更深、更暗的角落有气无力地那么一划拉,声音透着股子认命:“喏,那边,的确良跟灯芯绒,都是些压箱底的老古董了,颜色都跟蒙了层灰似的,灰不溜秋的,一点儿生气都没有。”
赵淑芬的视线转向旁边一堆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里面是裁剪好的衣片和缝了一半的衣裤:“这些呢?”
朱厂长一屁股坐在一摞积了灰的布料上,整个人都蔫儿了,声音里全是破罐子破摔的无奈。
“唉,甭提了!”
“都是些外贸单子,那帮老外翻脸比翻书还快,说不要就不要了,全他娘的砸咱们手里了!”
他往地上“呸”地啐了一口,又狠狠地踢了一脚旁边散落的布头。
“款式也是人家给的图样,花里胡哨的,跟咱们这儿正经人穿的,那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边儿!”
赵淑芬却像是没听见他的抱怨,她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已经利索地探向一个油纸包,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揭开一个角,露出里面的衣片。
她将布料捻在指间细细摩挲,又凑到鼻尖下轻轻嗅了嗅,最后对着从破洞投下的那点可怜光线,眯眼审视着那些半成品的针脚和裁剪的版型,眉头微微蹙起在琢磨什么。
她拿起一件裁剪好的白色棉布衬衫衣片,注意到衣领袖口的内衬用的是极细密的丝光棉,手感顺滑。
又翻出一堆零散的苏绣布片,针脚细密,配色雅致。
“小丽,你来看这个。”
赵小丽不情愿地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依旧兴趣寥寥:“妈,这些绣花……太老气了。”
赵淑芬却拿起一片巴掌大的兰花绣片,对着光亮处端详:“这绣工,现在可不多见。你看这飞针,这劈线,没十年功夫下不来。”
她又拿起几片衣片在身上比划,“这版型,虽是几年前的,但经典,稍作修改,就能变时新款式。”
朱厂长听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转瞬即逝。
他苦笑:“赵老板,您是行家。可这些东西,就算有点底子,要起死回生,得花多少工夫?谁费那劲儿?”
“我愿意。”赵淑芬站起身。
朱厂长愣住,赵小丽和李娟也惊讶地看她。
“朱厂长,您这批货,我全要了。”
“全……全要了?”朱厂长结巴起来,“赵老板,您没开玩笑吧?这……堆得跟山一样!”
“我从不开玩笑。”赵淑芬走到破旧办公桌前,从包里拿出小本子和笔,“您算算,这些货,打算怎么处理?给我个实诚价。”
朱厂长搓着手,又是激动又是忐忑:“赵老板,您真心想要?这些东西……我也不知道怎么开价。放着是废物,当废品卖了,我心里又堵得慌。毕竟,都是我们厂当年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赵淑芬点头:“我明白。这样吧,朱厂长,您也别为难。这些布料和半成品,优点是底子好,缺点是款式老旧、积压时间长、有霉变风险,后期处理成本很高。”
她停顿一下,看向朱厂长。
“我给您一个打包价。”
赵淑芬伸出三根手指。
朱厂长眼睛一亮,随即有些犹豫:“三……三万?”
赵淑芬摇摇头,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朱厂长,是三千。”
“三……三千?!”朱厂长猛地站直,嗓音陡然拔高,“赵老板,您这不是开玩笑吗?三千块,连这些布料当年的零头都不够!我这仓库里,光纯棉布就有几万米,还有那些的确良、灯芯绒,服装半成品数不清!三千块,您打发叫花子呢?”
赵小丽和李娟也觉得这价格太低了。
赵淑芬却依旧平静:“朱厂长,您先别激动。我出三千,自然有我的道理。”
她抬眼看着暴跳如雷的朱厂长。
“第一,这些货在您手里,一文不值,每天都在增加您的仓储成本和心里的负担,对吗?”
朱厂长被她一句话噎住,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反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