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城破后的第七日,这座承载着无数兴衰荣辱的古都,仿佛被一层阴霾所笼罩。肃杀的气息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减弱,但劫后余生的疲惫与茫然,却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地包裹着城中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人。苏明博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急于举行盛大的凯旋仪式来彰显自己的功绩。他深知,摆在眼前的,是如何在这片历经战火的土地上建立起新的秩序,让一切重新步入正轨。于是,他将临时帅府设立在了昔日楚王府的议事大堂。
踏入这座议事大堂,往昔的繁华仍能从那精美的雕梁画栋中窥见一斑。然而,如今的这里已物是人非,空气中不仅弥漫着旧王朝腐朽衰败的气息,还夹杂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两种气息交织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怪异而沉重的氛围。
巨大的紫檀木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并非是令人振奋的战报,而是来自新占领区各种各样的呈文。那一本本泛黄的田亩册籍,纸张因为年代久远和频繁翻阅而变得脆弱不堪;密密麻麻记录着丁口信息的黄册,仿佛是一本本历史的账本,却又混乱无序;繁杂的赋税账簿,记载着过去的财政收支,却也隐藏着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有那积压已久的刑狱案卷,诉说着旧制度下司法的拖沓与无奈。这些承载着旧时代运转逻辑的故纸堆,就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它们散发着陈腐的霉味,仿佛在向世人展示着旧制度的暮气沉沉和摇摇欲坠。
几名身着崭新灰色文官制服的年轻幕僚,站在案几旁,努力想要展现出沉稳干练的一面。然而,他们身上那股浓浓的书卷气却怎么也掩盖不住。此刻,他们正手忙脚乱地翻阅着这些文件,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他们自幼便在之乎者也的世界里浸淫,熟读四书五经,擅长吟诗作对,对于经义策论更是信手拈来。然而,面对眼前这些繁琐复杂的庶务,以及那些陌生得如同天书一般的数据表格,他们却感到无比的困惑和无助,实在是力不从心。
“王爷,”一名幕僚一边用衣袖擦拭着额头不断冒出的汗水,一边捧着一本厚厚的黄册,声音中满是无奈与焦急,“这是江宁府历年的丁口黄册,只是……这登记实在是混乱到了极点,缺漏隐匿之处随处可见……而且,这些全部都是手抄本,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若要厘清实数,恐怕短时间内……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完成……”他越说声音越小,头也越垂越低,显然对自己的效率感到十分羞愧,仿佛这是他个人莫大的失职。
另一人则捧着一卷鱼鳞图册,也就是土地册,更是满脸的愁容,几乎要拧成一个结。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王爷,这本田亩图册所绘地形与实地的差异实在太大,而且大户们隐匿兼并的田产,十之七八都没有登记在册……若要重新进行精确丈量,需大量精通算学与测绘的专业吏员……可是……可是眼下我们根本没有这么多合适的人手啊……”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同样焦头烂额的同伴们,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和焦虑,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苏明博端坐在主位之上,神情严肃,目光冷峻。他静静地看着堂下众人的窘迫模样,心中暗自思忖。科举八股制度施行以来,选拔出的所谓“人才”,大多只擅长舞文弄墨,对于真正治理国家所必需的科学统计、合理的组织架构以及实用的工程技术等方面,几乎是一无所知。他们的思维,早已被禁锢在那陈旧的用模糊的“仁政”“德化”来治理天下的迷梦里,无法适应时代的发展和变革。
“够了。”苏明博的声音虽然并不高,但却如同洪钟一般,在大堂内回荡,瞬间让堂下安静了下来。他缓缓起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踱步至巨大的江南地形沙盘前。他凝视着沙盘上那些代表着城镇、河流、山川的标记,仿佛在审视着这片土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治理天下,岂能依靠这些混乱不堪的账目和那些只会空谈的腐儒?”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冷冷地扫过堂下众人,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紧接着,他高声下令:“传我令!”
“第一,即刻成立‘江南清丈统计总署’!任命林智兼任总办!从军中挑选那些具备相关知识和技能的人才,同时从江北学堂以及工坊中抽调所有通晓算学、测绘、格物之能人!以‘破浪’舰载测绘仪为精准基准,对江南全境的山川地理进行重新精确测定!使用新式的表格与数字,全面、详细地重新登记田亩、丁口、物产等信息!但凡有胆敢隐匿不报、抗拒清丈者,其田产一概充公,主犯必须严惩不贷,绝不姑息!”苏明博的声音坚定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锤一般,敲击在众人的心上。
“第二,彻底废除旧有的科举八股取士制度!在金陵、苏州、杭州这三地,即刻着手筹备开办‘江南格致学堂’!首期招募学子,打破出身的限制,不论贫富贵贱,唯才是举!学堂的课程设置,要涵盖算学、格物、化学、机械、农学、新式律法以及行政管理等重要方面!一年之内,我要看到一批能够办实事、精通实务的吏员从学堂中走出,为江南的发展贡献力量!”苏明博的目光坚定而锐利,仿佛已经看到了学堂未来培养出的人才,正活跃在江南的各个领域。
“第三,迅速从江北调集工程队及各类先进的机械设备!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全面修复被战火损毁的道路、桥梁以及水利设施!尤其是长江堤防与江南水网,这些关乎民生和农业发展的关键工程,必须尽快恢复!使用蒸汽铁牛,也就是拖拉机进行开荒工作,大力推广新式农具与优良种子!江南,这片富饶的土地,必须成为我大军南下、平定天下的稳固粮仓与坚实根基,绝不能让它成为我们前进道路上的负担!”苏明博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在沙盘上比划着,仿佛在勾勒着江南未来繁荣的蓝图。
一连三条命令,犹如三道震天动地的惊雷,在议事大堂中炸响!堂下的旧幕僚们听到这些命令后,惊得目瞪口呆,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术一般,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废除科举?兴办学堂教授格物机械?还用蒸汽铁牛耕地?这一系列的举措,在他们看来简直是离经叛道,完全颠覆了他们根深蒂固的认知。
“王爷!万万不可啊!”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幕僚终于回过神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情绪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科举乃国家选拔人才的正统途径啊!圣贤之道,那可是立国的根本!怎能如此轻易地废除?格物之术,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罢了,怎能登上大雅之堂,用来治理百姓?这……这简直就是动摇国本,是祸乱的根源啊!”他声泪俱下,仿佛苏明博的决定将会给整个国家带来灭顶之灾。
“动摇国本?”苏明博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屑,“楚淮安倒是一直坚守着你们所谓的圣贤之道,遵循着你们的科举正途!可结果又如何呢?”他猛地指向门外,语气中充满了愤怒和质问,“结果就是他的金陵城,在我的舰炮之下,连一个时辰都没能坚守住!结果就是他那号称十万的大军,在我的铁蹄面前,如同土鸡瓦狗一般,不堪一击!结果就是你们这些自诩满腹经纶的‘人才’,面对这些最基本的丁口田亩账目,却连理清头绪都做不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力量,如同汹涌的波涛,在大堂中回荡:“都睁开你们的眼睛,好好看清楚这个时代!圣贤书救不了正在饱受饥饿折磨的江南饥民!八股文也根本挡不住敌人那凶猛的炮火!治理天下,靠的是精准无误的数字,它能让我们清楚地了解国家的根基;靠的是四通八达的道路,它能促进各地的交流与发展;靠的是丰收满仓的粮食,它能让百姓安居乐业;靠的是蓬勃发展的工业,它能增强国家的实力;靠的是懂科学、会做事的真正人才,他们才能带领我们走向繁荣富强!”
他目光扫过那些依旧满脸震惊、难以接受现实的旧面孔,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愿意学习的,就留下来,从零开始,认真学习算学,钻研格物之术!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领了盘缠,回家去继续读你们的圣贤书!江南的未来,不需要那些只会空谈道德文章,面对黎民百姓的疾苦却束手无策的无用之人!”
苏明博的话语,如同冰冷锋利的钢刀,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旧时代最后的挽歌。他不再看向堂下众人,而是转身对肃立一旁的林智和芸娘,神情严肃地说道:“清丈、学堂、基建这三件至关重要的大事,就由你们二人全面总揽负责。所需的人员、设备、资金,全部优先调拨。我要在三个月内,看到江南新的骨架能够稳稳地立起来!”
“是!王爷!”林智和芸娘神情肃然,齐声应命,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对构建新秩序的坚定光芒,仿佛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挑战的准备。
议事大堂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苏明博离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久久回响,那声音仿佛是时代前进的鼓点,宣告着一个依靠科技与实干重塑秩序的崭新时代,正以无可阻挡之势,降临在这片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之上。旧科举的余烬尚未完全消散,新知识的火焰已然熊熊燃起,它将照亮江南乃至整个天下未来的道路,引领着这片土地走向一个全新的、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