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刘兴祚(一)(1 / 1)

在五省督师卢象升浩荡西进的平寇大军序列之中,有一支由辽东军抽调而来的五千精锐兵马,显得尤为低调而肃杀,其主将,正是那位身世经历皆堪称传奇的归明将领——刘兴祚。

此人的一生,足以写成一部跌宕起伏的演义。他曾一度贵为建州老奴努尔哈赤的女婿, 在后金之中地位显赫,享尽了旁人难以企及的荣华与权势。

然而,其心中那份对故国大明的眷恋与对胡虏残暴的认知,终究让他做出了惊世骇俗的抉择——他毅然决然,精心设计了一场“诈死”的戏码,最终历经九死一生,方才成功脱离后金,重回大明怀抱。

只是,这份“忠”,却让他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

每当夜深人静,午夜梦回,想到因为自己归明之举而惨遭建奴毒手、无辜枉死的老母、发妻以及那几个尚未成年的孩儿, 刘兴祚的心便如同被万千钢针攒刺,痛彻骨髓,常常因此数日郁郁寡欢,闷闷不乐。

他只能在无人之处,暗自感叹自古以来忠孝难以两全”,将所有的悲愤、思念与刻骨的仇恨,都深埋心底,化为对战功近乎偏执的无尽渴望。

在前不久那场决定京师安危的蓟州会战之中,刘兴祚亦曾率领所部辽东兵马奋勇参战。但时运不济,他在那场大战中的整体表现并不出彩,未能立下足以让他脱颖而出的显赫军功。 因此,战后论功行赏,他也仅仅得到了一些钱粮布匹的普通赏赐,以及一个无关痛痒的加衔虚职, 离他渴望的总兵之位,还是差了一步之遥。

此番入晋,他的两个弟弟刘兴治、刘兴贤也追随帐下效力,更重要的是,他唯一幸存的长子刘承祚,亦在军中。 每当刘兴祚看着自己这根刘氏唯一的血脉传承, 他便在心中发下重誓,此次征讨,他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用自己的性命去为承祚拼下一个足以光宗耀祖、封妻荫子的公侯万代!

大战在即,卢象升已传下将令,命他刘兴祚部为先锋,天亮即刻对叛军盘踞的张家口发起进攻。

卢督师深知攻坚之难,也体恤其部兵力宝贵,不能过分消耗在这座城下,遂给了他数万特殊的“罪军”。

用卢象升的话说:“攻城本就需要炮灰填命,便让这些流贼用战功来洗刷他们自己犯下的滔天罪孽!能否活下来,重获新生,全看他们各自的造化和命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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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将明未明,残月依旧惨淡地挂在西天,东方地平线上刚刚透出一丝冰冷的鱼肚白。张家口城外,明军大营早已是人声鼎沸,杀气冲霄。

刘兴祚早已披挂整齐,他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面沉如水,目光冷冽地注视着前方那座在晨曦中如同匍匐巨兽般的张家口城。

城墙高大坚固,角楼箭垛森然,隐约可见无数叛军士卒在城头攒动,显然已做好了死守的准备。

在他身前不远处的开阔地上,数万名特殊的“军队”正在各级军官和督战队的弹压下,被粗暴地编组成一个个松散的攻击队列。

他们便是此次攻城的“先锋”——罪军。这些大多是先前在山西各处被官军击溃后俘虏的流寇,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眼神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他们手中拿着五花八门的简陋兵器,更多的人,只是扛着临时砍伐的树木做成的简易云梯,或是背着沉重的土包,准备去填平那深阔的护城河。

刘兴祚的亲兵营和那五千辽东精锐,则整齐地列阵在罪军之后,如同一群即将扑食的猛虎,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时辰已到!”刘兴祚看了一眼天色,对着身旁的传令兵,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下达了冰冷的指令:“传令!炮营发炮,压制城头!罪军……按原定计划,开始攻城!”

“咚!咚咚!咚——!”

数十门明军的佛郎机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黑色的炮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拖着长长的烟尾,狠狠砸向张家口那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狰狞的城墙和城楼。

一时间,炮声隆隆,地动山摇,声势极为浩大。 然而,这些中小口径的火炮,对于张家口这等北方重镇的坚固城防而言,实际的破坏作用却非常有限,更多的只是掀起漫天烟尘,碎石飞溅,起到了一定的火力压制和心理震慑作用。

炮击稍歇,凄厉的号角声与震天的战鼓声骤然响起!

“冲啊——!!”

“给老子冲!不准退!退后者,斩!!”

在后方督战队军官的厉声呵斥和雪亮刀枪的威逼之下,那数千名罪军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推动着,扛着简陋的云梯、撞木、土包、门板,甚至只是拿着短矛、柴刀,发出意义不明的、混合着恐惧与绝望的嘶吼,朝着张家口那在硝烟中若隐若现的城墙,发起了第一波潮水般的、也是注定血腥无比的冲击。

“这些罪军,便是用他们的命,也要给本将探出城中虚实,消耗掉守军的锐气和守城器械!” 刘兴祚站在高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如同驱赶牲畜般的场景,心中冷酷地盘算着。

张家口城内的叛军联盟,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也知道今日已是生死存亡之战,在各自头领的弹压和重赏之下,也爆发出了困兽犹斗的凶悍。

城头之上,箭矢如同密集的飞蝗般倾泻而下,烧得滚烫的火油金汁、以及磨盘大的滚木礌石更是如同冰雹般,毫不留情地砸向城下那些试图靠近的罪军。 叛军中的弓箭手和少量火铳手也在拼命还击,试图压制罪军的攻势。

战斗从一开始便进入了白热化! 罪军在督战队的刀枪逼迫下,根本没有后退的余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他们在冲向城墙的过程中,以及在试图架设云梯、填平壕沟时,如同被秋风扫落叶般成片成片地倒下。凄厉的惨叫声、临死前的哀嚎声、兵器碰撞折断声、以及守军在高处发出的阵阵得意狂笑和恶毒咒骂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令人闻之色变的地狱交响。

然而,罪军的数量实在太多,他们如同被潮水驱赶的蚂蚁,一波倒下去,立刻又有新的一波被督战队从后面驱赶上来,悍不畏死地继续冲击。 在付出了难以计数的巨大伤亡之后,终于,有些不畏死的罪军,在某个防守相对薄弱的城段,侥幸将数十架简陋的云梯搭上了城头,并开始攀爬!

“冲上去了!冲上去了!!” 攻城方阵中爆发出一些零星的、带着病态兴奋的欢呼。

城头之上,瞬间便爆发了更为惨烈的肉搏! 那些好不容易冲上城头的罪军,如同疯狗般挥舞着手中的简陋兵器,与城头严阵以待的守军狠狠地撞在一起!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罪军一度占据了城垛!

但在城内预备队的迅速增援和各级叛将的亲自督战下,他们很快便组织起了凶猛的反扑!

那些刚刚才攻上城头的罪军,在失去了后续支援和人数优势后,很快便被淹没在守军的围攻之中,一个个惨叫着被砍翻、被推下城墙!

攻城的罪军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涌向城墙,又如同被礁石拍碎的浪花般,在城下留下了层层叠叠的尸体和无尽的鲜血,然后无奈地退去。

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午后, 张家口的城墙依旧如同无法逾越的铁壁,在硝烟中顽强矗立。罪军的攻势虽然一浪高过一浪,但始终无法真正取得决定性的突破,反而自身伤亡极其惨重,锐气也渐渐被消磨殆尽。

刘兴祚在高台上看得真切,他知道,单凭这些罪军,想要攻下有备而战、且守军同样是亡命之徒的张家口,无异于痴人说梦。

终于,在罪军又一次伤亡惨重、几乎已无力再组织起像样攻势之后,卢象升下令鸣金收兵。

潮水般的罪军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退了下来。粗略清点,仅仅这一上午的攻城,便至少有近万名罪军永远地倒在了张家口的城下。

然而,刘兴祚的脸上却并无太多表情。他知道,这些罪军的牺牲并非毫无价值。 城内的叛军守军,在抵御这几轮疯狂冲击的过程中,也同样付出了近三千人的伤亡代价,城头多处防御工事受损,守城器械和箭矢火药也消耗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