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阳城外
涣水河畔,盛夏的阳光如碎金般洒在粼粼水面上,泛起耀眼的光芒。元颢身着临时赶制的龙袍,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脸上难掩兴奋之色。这身龙袍虽因仓促赶制而略显粗糙,但金线绣制的龙纹在阳光下依然熠熠生辉。河风拂过,吹动他的衣袍下摆,却吹不散他眼中炽热的野心之火。
\"陛下,吉时已到。\"侍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声音轻得几乎被河风吹散。
元颢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心脏。他整了整衣冠,大步走向台前。台下聚集着刚刚归附的北魏旧臣和部分梁军将领,见他出现,立即齐刷刷跪拜行礼。元颢的目光扫过这些或真心或假意归顺的面孔,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朕,元颢,大魏景穆皇帝之孙,今日于涣水之滨,承天命,继大统!\"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刻意模仿着记忆中皇帝应有的威严腔调。说到\"承天命\"三个字时,他不自觉地抬高了音量,仿佛这样就能让上天听得更清楚些。
站在武将首位的陈庆之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这位白袍将军身姿挺拔如松,银甲外罩的素白战袍纤尘不染。他原本建议等攻下洛阳后再行登基,但元颢早已按捺不住对帝位的渴望。陈庆之微微侧首,余光瞥见几位北魏旧臣交换着眼色,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讥讽笑意。
冗长的登基仪式结束后,元颢在临时搭建的行宫中迫不及待地召见陈庆之。这所谓的\"行宫\"不过是一座稍加修饰的庄园主宅,但元颢已经命人在正厅摆上了临时找来的龙椅。
\"陈爱卿,朕...不,孤能有今日,全赖将军神威。\"元颢从龙椅上起身,亲自为陈庆之斟满一杯御酒,语气亲热得近乎讨好。他刻意改口的自称暴露了尚未习惯的新身份,握着酒壶的手也因兴奋而微微发抖,险些将酒洒出杯外。
陈庆之单膝跪地,双手接过鎏金酒杯,却没有立即饮下。他抬起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沉声道:\"陛下厚爱,臣愧不敢当。只是...\"他斟酌着词句,尽量让语气显得恭顺,\"如今我军虽连胜数阵,但尔朱兆主力尚在,此时称帝,恐过早树敌,反而不利...\"
\"将军多虑了!\"元颢大笑着打断,笑声中透着几分神经质的亢奋。他绕着陈庆之踱步,龙袍下摆扫过未及清理的地面,沾上了些许尘土。\"有将军七千白袍在,何愁大业不成?\"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陈庆之耳边,\"况且,孤已得到密报,关中刘璟正在对羌贼用兵,无暇东顾,此乃天赐良机啊!\"
陈庆之闻此言,心中暗叹。他注意到元颢眼中闪烁的狂热光芒,知道这位新君已经被帝位冲昏了头脑,再劝也是徒劳。他缓缓起身,将酒杯高举过眉:\"臣,谢陛下隆恩。\"酒液在杯中微微晃动,倒映出他凝重如水的面容。
饮毕,陈庆之正欲告退,元颢却又叫住他:\"对了,将军,孤已命人准备了一批新的白袍,用的是江南最好的云锦。\"他拍手唤来侍从,展示那批华美的战袍,\"将军的白袍军威震天下,孤要让敌人闻风丧胆!\"
陈庆之看着那些过分华丽的战袍,心中苦笑。真正的白袍军之所以令人闻风丧胆,靠的是严明的军纪和过人的战力,而非这些华而不实的装饰。但他只是恭敬地行礼:\"陛下厚赐,臣代将士们叩谢。\"
走出行宫,夕阳的余晖将陈庆之的白袍染成了淡金色。副将马佛念快步迎上来,脸上带着几分忧虑:\"将军,新收编的八万魏军该如何处置?这些降卒人心不稳,末将担心...\"
陈庆之抬手示意他噤声,目光投向远处校场。那里,白袍军正在操练,银枪如林,喊杀声震天。\"看到没有?\"他沉声道,\"我白袍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对这些魏军降卒,严加整训,凡不遵号令者——\"他右手作刀状,在空中重重一劈,\"斩。\"
马佛念欲言又止:\"那元颢陛下今早又召见了几个当地豪强,还许诺...\"
\"慎言。\"陈庆之突然打断,眼神锐利如刀。他压低声音道:\"记住,我们只是奉梁王之命护送元颢北上。其他的,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他抬头看了眼渐暗的天色,\"传令下去,明日五更造饭,拔营东进,兵发豫州。\"
夜幕降临,陈庆之独自在军帐中研读《孙子兵法》。烛火摇曳,在他坚毅的面容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亲兵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将军,营外有个自称崔孝芬的文人求见,说是您的故人。\"
\"崔孝芬?\"陈庆之猛地抬头,竹简\"啪\"地一声合上,\"可是清河崔氏的那个崔孝芬?\"
帐帘掀起,一个衣衫褴褛却气度不凡的中年文人走了进来。虽然满面风尘,但那挺直的腰板和从容的举止,依然彰显着北方高门的修养。\"陈将军,别来无恙。\"崔孝芬拱手行礼,声音沙哑却沉稳。
陈庆之连忙起身相迎,亲自搀扶他入座:\"崔公何以至此?当年在洛阳一别,听说您已官至中书侍郎...\"
崔孝芬苦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痛楚:\"葛荣之乱,我崔氏满门几乎尽殁。三百余口,如今只剩我这一把老骨头。\"他摩挲着粗陶茶碗,指节发白,\"今日特来投奔将军,望能以这残躯,助将军一臂之力。\"
陈庆之亲自为他斟上热茶,氤氲的雾气中,两人目光相接。\"崔公来得正好。\"陈庆之声音诚恳,\"我军北伐至此,正需要熟悉北方局势的人才。\"
崔孝芬抿了口茶,突然压低声音:\"将军可知,元颢此人志大才疏,近日频频...\"
\"崔公!\"陈庆之突然提高声调打断,随即警觉地指了指帐外,微微摇头。他起身走到帐门处,猛地掀开帘子,确认无人偷听后,才重新落座。
崔孝芬会意,转而说道:\"将军北伐以来,连战连捷,以七千之众破敌数十万,实乃当世奇才。但接下来要面对的尔朱兆,绝非丘大千之流可比。\"
陈庆之目光炯炯:\"正要请教崔公高见。听闻尔朱兆在洛阳又集结十万大军?\"
\"不止。\"崔孝芬从怀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地图,\"据我所知,他已联络了...\"
两人促膝长谈至深夜。烛芯剪了又剪,茶续了又续。而在不远处的行宫中,元颢正对着一面青铜镜反复练习皇帝的仪态。他时而挺胸抬头,时而挥袖转身,口中念念有词:\"待到了洛阳...待到了洛阳...\"镜中映出他狂热的目光和扭曲的笑容。一个侍女不小心打翻了香炉,立刻被他厉声呵斥:\"拖出去,杖三十!\"
涣水静静流淌,映照着两岸截然不同的景象:一边是严阵以待的白袍军,一边是已经开始讲究排场的新朝廷。陈庆之站在河畔,望着水中破碎的月影,心中明白: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