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厂区宿舍楼下弥漫着潮湿霉味,雨水刚停,水泥地还留着斑驳的水迹。李向东拎着刚从车间回来的包,顺着走廊拐角走来,远远就看见围墙下站着个人影——黄叔,穿着褪色的蓝工装,倚着墙根抽烟,烟头忽明忽暗。
“你这点还不睡?”李半带笑意,但脚步未近。
黄叔没说话,只是把烟头摁熄,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迹斑斑的牛皮纸袋,递了过来。声音低沉:“这东西不该我给你……但有人想让你知道点实话。”
李眉头一动,接过纸袋,压着门口昏黄的灯光,随手翻了翻。几张折痕密布的复印件露出角落:
——《关于启德行非法排放固体废料的处罚通报》;
——《南山区国税局关于补税及滞纳金处理函》;
——《年度税收稽查内部督办单(附件)》。
李眼神猛地一凛,目光在“启德行”“非法排放”“偷逃税款数额较大”等字眼上扫过,神情凝住。
“这是真货?”他低声问。
黄叔没正面回应,只道:“你自己看着办。我不问来源,也不插你们的手。今晚来一趟,就算我欠你个人情。”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走进黑暗,背影在水汽中渐远。
李站在原地,手中牛皮纸袋微微泛潮,指尖湿冷。他望着黄叔离去的方向,良久未动,雨水从屋檐上滴落,在他脚边溅起一圈圈寂静的涟漪。
回到办公室,李向东反锁上门,关掉走廊灯,只留桌上的台灯亮着。他脱下湿雨衣,披在椅背上,抽出那只牛皮纸袋,将其中的文件一页页铺在桌面。
厚重的复印纸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行政术语与红色章印:南山区环保局盖章的《处罚决定书》清晰写着“未经备案排放工业废液”;税务局的处理函中,则标注“补缴税额三十八万元,附滞纳金七万五”。
他手指缓缓滑过页角,在一张标注时间为“1992年10月12日”的罚单上停下,轻声道:“92年下半年……正是启德转型做通信AbS材料的节点。”
他拿红笔勾出其中两项——一为“连续三季度未按期申报增值税”;一为“危废处理台账造假,被勒令停产整顿七日”。
李靠在椅背,沉吟许久:“这不是证据,是绊马索。”
手中这份材料,若递交评审组,足以使启德行在“竞标资质评分”中遭减分或彻查;可若用得不巧,反受其害,反噬成“恶意举报”。
他缓缓收拢纸页,放回牛皮纸袋中,眼神沉静却火光未熄——这不是普通的“资料”,而是一柄未出鞘的匕首,取胜,靠的不是它的锋利,而是出手的时机。
深夜,春雷办公楼的小会议室灯光依旧。李向东将牛皮纸档案袋放在桌上,缓缓抽出几页文件,展开在两人面前。复印纸泛黄,字迹清晰,几枚鲜红的公章赫然在目。
罗燕第一眼看完便蹙眉:“这个是毒招,真放出去就是两败俱伤。我们是初创厂,真扯到环保和税务查账,谁也别想全身而退。”
林青青却盯着文件不放,声音低却清晰:“可如果启德先出手,把我们拖进什么违规调查,你这点资料就一点用都没了。”
罗燕皱眉看她:“你什么意思?”
林平静回应:“我不是说现在用。我是说,该不该‘亮牌’这个问题,得取决于谁先出手。”
李没说话,缓缓在白板上写下两行字:
【用途】:竞争威慑 \/ 舆论预备弹
【底线】:不可先手出击,慎用作证据
他一边写,一边沉声道:“这是绊马索,也是护身符。真正重要的,不是里面写了什么,而是我们什么时候握紧,什么时候松手。”
会议室陷入短暂沉默,窗外风雨已歇,只剩风吹窗棂的“嗒嗒”声。
最终,李把文件重新归入档案袋,扣上绳扣:“现在不动它。”
罗燕点点头,脸上依然写着戒备;林青青却望了他一眼,眼神中既有理解,也有一种“把赌注押在你身上”的信任。
这一刻,春雷小团队在竞标前夜的风暴中,第一次围绕一个“不出手的武器”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判断共识。不是谁说了算,而是彼此判断、互相印证。这就是“团队型思维”的起点。
几天后,南头镇的几个电子圈饭局上,忽然开始有人轻声谈起启德的“旧账”。
“听说启德当年那批模具设备转产时,环评根本没过就上马了?”
“我朋友在财政系统,说有人在翻92年的偷税记录——你说巧不巧?”
这些话像湿地上的暗流,看不见源头,却迅速扩散开。有人悄悄到春雷厂门口打听,也有人在夜市碰见李向东,装作不经意问:“老李啊,你们是不是……掌握了点料?”
李向东只是笑了笑,轻轻晃晃手中茶杯:“厂子小,不敢惹事。我们只盼着踏实做点货。”
但那天深夜,他在办公室看到一叠传真请求——几家中小厂和地方配件商,主动发来合作意向函,语气里颇有试探意味。
一时间,原本毫无胜算的春雷电子,忽然成为了坊间“潜力股”的代名词。不是因为它真正有多强,而是因为它“不说透”的态度,反倒成了一种“信息强者”的象征。
这一战,春雷没出手,却已在“风声”的舞台上拔得头筹。暗战,已然升温。
深夜,厂区灯光稀疏,李向东独自一人坐在走廊尽头的木桌旁,摊开打印出的招标流程表,冷风从半开的窗户里灌进来,把纸页吹得轻轻抖动。他用红笔一项项划过:注册资本、银行信用、固定资产折现评估……
当笔尖落到“信用风险评分”一栏时,他忽然顿住,眼神变得锋利。
“评分参考过往合规记录、纳税记录与环保评级……”
他轻声念出,随后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备用项·四号文。”
那是黄叔给他的那份灰色档案,环保罚单、偷税函,哪一项单拎出来都可能让启德在这一栏扣到最低分。
他靠回椅背,仰头看着昏黄灯光下天花板的裂缝,自语道:“不是不用,是留着翻盘。”
翻身起身,走回办公室。他将那份油迹斑斑的档案袋重新封口,用牛皮纸包好,封条上写了四个字:计划c。随后将它锁进抽屉,钥匙挂入随身钥匙圈最内侧的位置。
窗外,宿舍楼那头传来工人们临睡前的笑语,李却神情沉静。
这一刻,他不再只是一个想赢的生意人,而是一个懂得如何布局、如何等待“天时”的博弈者。
春雷电子,不光在抢地、抢模,更是在走一场长棋。
而那枚“黑子”,正静静待在抽屉里,等他落子如刀。
次日清晨,工厂大门口人来人往,雾气还未散尽。李向东刚送完一批物资返程,在门口台阶处碰见一个熟面孔——启德行采购副经理周明,西装整洁、皮鞋锃亮,站在自家面包车边抽烟。
周明眯着眼,看着李走近,忽地露出一丝冷笑:“听说你们春雷准备挺猛?连模具房都要收?”
李没有停步,只略微一侧身,笑着回了一句:“猛不猛——投标那天你就知道了。”
周明的笑容瞬间僵住,李已转身而去。
镜头随他步入厂区,再一转,定格在办公室那张老式铁皮办公桌抽屉深处。
那里,档案袋安静地躺着,外封斜写着黑色硬笔字:
“启德 · 污点档案副本,仅供留档。”
没有人再提及那夜的雨,没有人知晓那一页页印着处罚与补税字样的文档,正在以沉默的姿态——酝酿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