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名单(1 / 1)

九月下旬,深圳的天还闷热得厉害,宿舍楼外的脚手架刚刚全部拆完,工地边堆着成捆的竹片和废钢筋。窗户装上了,水电已通,楼道里还有工人在刷白、装灯,楼体刷着白灰,远远望去已初具模样。

门口木板上贴着一张新通知:《职工宿舍申请登记表》。两页纸,打印的项目、手写的名栏。谁都没料到,这张纸才贴出两天,接待处桌上就多出了厚厚一沓申请表。

“六十多份。”罗燕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把表格收拢整齐,放进档案袋,“而楼上最多能腾出四十张床。”

她看着面前一排密密麻麻的名字,有干了两年半的老车间骨干,有刚转正两个月的年轻人,还有一张字迹歪歪扭扭、附带“家在东莞,睡板房三人挤”说明的小纸条。

饭堂里议论声开始大了起来。

“说是住四十人,登记表都快七十份了,到时候谁来谁不来?抽签?”

“得早来的先住吧?咱干了两年多了——难不成还让刚来的睡进去?”

也有年轻人不服气,在一边冷哼:“干得多算不算?要按工龄,那以后谁还肯拼命?”

有人还真拿了个小卷尺,饭后跑到宿舍楼边测门宽窗长,嘴里念叨:“八间房,每间上下铺,两张床四人……这真住得下?”

王哥刚从楼上下来,胳膊上搭着毛巾,路过饭堂就有人悄悄扯他袖子。

“王哥……你要是知道怎么排的,给我提个醒啊,咱一个床位都不挑,就挨着厕所都行。”

王哥哭笑不得,摆摆手:“别扯我,我都不知道你们怎么交的表呢。”

另一边,李向东坐在办公室翻看本月采购单,王哥敲门进来说了申请表的事。

“表先收着,别急着批。”李向东没抬头,只淡淡回了句。

他知道——急是没用的。

这宿舍,是用来住人的,不是用来给谁“讲理”的。而当床位只够一半人躺下,剩下一半人要么得让,要么得服。

可不服怎么办?

这个局,他还没摊牌。但火,已经在锅底开始沸了。

夜色沉沉,厂区办公室只剩一盏台灯亮着。

罗燕坐在桌前,脱了外套,卷着袖子,面前摊开三页统计表,一支红笔在纸上走来走去。

她已经把这轮宿舍申请做了初步分类。

第一张表是工龄排序:

· 满两年以上的老工人:25人

· 一年以上但未满两年的:12人

· 刚转正三个月以内的:18人

第二张表是岗位类型筛选:

· 关键工序岗位(注塑调机、电路维修、仓库统筹):15人

· 普工类岗位(搬运、包装、保洁):32人

· 非一线(行政、后勤):13人

第三张是最棘手的:住宿困难等级

· 目前租房远、月通勤超1小时的:21人

· 家庭状况困难(有老人或孩子、单身母亲):8人

· 厂区内搭临时棚、住工棚的:6人

这些人里,有不少重合——既是关键岗,也租得远,既干得久,也正是主力。

但宿舍楼一共三层,每层八间,每间两人,最多只能安排40人。她一夜之间要从60张申请表里,选出40个人,等于亲手划出20个“住不进去”的名字。

她停下笔,手撑着额角,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在表格旁边,她写下一行字:

“要么动标准,要么选出局的人。”

动标准,就是把制度放软——按“感情”来排,谁来得早、谁眼泪多、谁说得巧,就可能“拱”进来。

选出局的人,就要靠制度——冷冰冰的积分表说了算,一条条指标摆在台上,“差0.5分也不行”。

她缓缓抬头,看向桌角压着的一张旧文件。

那是她两个月前草拟的《宿舍积分试行制度草案》。纸页边角已经卷起,字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工龄每满一年加2分;

关键岗位+2分;

无住宿+1分;

月度绩效前10%另加2分。

她拿起来,又放下,反复几次,最终没展开,而是起身走到铁皮文件柜前,“咔哒”一声,把草案锁进了左侧第二格抽屉。

她知道——迟早要拿出来。但不是今天。

不是在这张名单还没落笔之前。

她回头看那摞纸,叠得整整齐齐,静静躺在那里,像是一排等着开天窗的雷管,点火的那一刻,只等谁把导火索拿出来。

“我告诉你啊,小赵才来几个月,也好意思填表?厂子还讲不讲老资格了?”

“你牛,你工龄长,你半天修不好一台机子还老吃烟抽茶,排得上你算我输。”

午饭时间,饭堂角落两桌人隔空顶嘴,虽然没拍桌子,但声音已经冲出饭堂走廊。有人想劝,又怕掺和进去落得尴尬,只能悄悄夹了饭菜走开。

王哥端着碗在门口听了一耳朵,眉头皱得能夹住筷子。

他知道,事还没定,风已经吹歪了。

这几天,只要下班一停电,楼道里、门口边、水房旁,全是低声嘀咕:

“听说王哥有份名单……是他拍板的。”

“那谁谁去年说了李厂一句,估计这回没门。”

“你别傻了,这楼不早就内定了吗?哪轮得到咱们这些干活的。”

有人明说,有人装听不见,但那种“等分肉”的气味,在厂子里慢慢地发了酵。

有个搬运班的小伙,工作时一边搬货一边和旁边人念叨:

“我租房都在二桥那边,晚上踩脚踏车回来都快晕倒了。现在说盖楼能住人,结果表一交又是排资论辈,这厂到底是靠谁撑起来的?”

王哥听烦了,终于一天晚上回到办公室,递给李向东一份非正式“舆情报告”。

“人都憋着气呢,等你出牌。”他说。

李向东坐在桌前看完,面无表情,只问一句:“有没有人闹?”

“没,但有人已经开始找中层打听门路了。”王哥顿了顿,补了一句,“你要真搞那个打分的——得有准备。”

“人心散了,再收就难了。”

李向东没有立刻回应,只把那张纸压在桌上,指尖敲了两下。

饭堂外头下起了雨,啪嗒啪嗒打在铁皮棚上,像敲鼓一般。

制度还没出台,但空气里,已经有一种“风要起了”的沉默。

夜深,厂区里只剩几盏路灯亮着,宿舍楼的窗户已经装好,有几间房间为了测试电路,亮着白晃晃的灯。那光透过玻璃窗,在黑暗中显得格外醒目,像一座等人入住的新世界。

李向东坐在办公室靠窗的位置,一盏台灯照着桌面。他手边放着三样东西:一份预算账、一沓员工住宿申请名单,还有一封没署名、但字迹熟悉的文件副本。

那份文件纸页略皱,上头用钢笔工整写着几个字——《宿舍分配积分试行草案》。

他没打开,只扫了一眼,认出这是罗燕私下草拟的那份制度稿。她没拿给他,显然是在等他表态。

而现在,这事已经拖不下去了。

他翻了翻预算账,粗算了一笔账:从地皮、建材、人力,到每一张床板的购置、消防通风、洗衣房、热水设备,这栋楼的投入是春雷厂目前最大的一笔“沉底资本”。

他抬眼望向窗外那排发光的窗子,像是在看一场沉默的选举。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几秒,没有急着放下,而是轻轻用手掌压了压,让墨迹沾得实一点。

门外传来几声晚归工人推车的声音,混着铁皮滚轮在水泥地上的咯吱声。远处的宿舍楼,那盏试灯依然亮着,在黑暗里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锋利。

李向东把便笺压进文件夹底下,站起身,走到窗边,双手插进口袋,望着那栋即将迎来第一批入住者的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