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尚未落尽，村道上一派初春微寒的景象。

李向东推着那辆老掉牙的飞鸽车，缓缓从镇上驶向家里。车筐里没多少货剩下，却额外多出了一包纸壳包装鲜亮的“中华”香烟。

这包烟，是他特意去供销社时挑的——镇上少见，一般只有去县里才能碰到。但今天，镇供销社也刚补了些“高端烟”，摆在最里面那排玻璃柜子里，标价比市面上贵上不少。

“要不要买？”他在柜台前踌躇了好一会儿。

心想，以前自己拿去烧钱、赌博、买酒，都不曾眨眼，如今给父亲买一包像样点的烟，却居然有点心疼那几块钱。

可一想到这段时间父亲虽嘴上依旧冷硬，却开始明显关心他，他就忍不住动了这份心思。

终究，他摸出纸币，对着老板说：“来一包。”

车子一路嘎吱作响，村口路面坑洼不平，李向东小心地控着把手，生怕翻了货物，更怕把那包烟摔坏了。等到家门口时，天色已经泛灰，炊烟卷着冷风在院子边飘。

回家路上，李向东绕了个小弯，去了村口。

他从车筐里拎出一小包，是用旧报纸裹着的，里面装着他在供销社顺手买的几样东西：一瓶跌打酒、一盒风湿膏药，还有一双崭新的棉线手套。

“叔，我来了。”

老周头正坐在屋门口的矮凳上抽烟，听见声音抬头看他一眼，笑了：“哟，小东，今天回来得挺早啊。今儿镇上生意不错？”

李向东笑着把小包放到他脚边：“还成，能凑一顿饭的钱。看你这两天老在门口敲敲打打，我寻思着你修那破车手都不带戴手套的，就顺道买了点东西。”

老周头一愣，低头一看，顿时咧嘴笑了：“你还真细心。”

“酒和膏药是我问药铺人挑的，腿脚酸了可以擦擦。我看你这几天蹲着时间长，站起来还哼哼呢。”

老周头哼了一声，嘴上埋怨：“你小子哪只眼睛看见我哼哼了？别看我这老胳膊老腿的，我身体还硬朗着呢。”

老周头一愣，随即轻轻哼了一声：“哼，还知道想着我这把老骨头了？”

虽然嘴上埋怨，可那手已经把包接了过去。

“你小子啊，能记住这点，我就说你变了。”他盯着李向东，语气少了往日的调侃，多了几分欣慰，“别看你现在还只卖点小玩意儿，这脑子、这觉悟，够你往长路上走。”

李向东挠了挠头：“我能混到现在，还是你最早帮我那回。我记得的。”

老周头“哼”了声，偏头朝屋里喊：“你婶子，快泡壶茶，小东来了！”

李向东连忙摆手，：“让婶子别忙，我就不坐了。家里还等我回去吃饭呢，我今天回得早，是想赶在天黑前整理下货，明儿还得进镇。”

老周头看他一眼，点点头：“那行，不留你了。”

“那我先走了。”李向东笑着挥了下手。

。。。。。。

“我回来了。”他冲屋里喊了一声，却没去解释今天为何回来得不晚。

接着，他推门而入，把车子稳在院角，又从车底抽出那包扎好的布袋，和那包烟一起带进屋里。

屋内灯光昏黄，堂屋中央那只老方桌上，父亲惯用的搪瓷碗搁在右侧，一双筷子斜插在碗沿。

李向东把那纸壳鲜亮的“中华”烟轻轻放在搪瓷碗旁，没有刻意发声，只淡淡扫了眼周围，确认父亲还没回来，就往灶屋走去。

母亲正蹲在灶口忙乎，见他进来，只随口问了句：“回来了？今儿怎么这么快收摊？”

“嗯，下边摊子少了，人也不多，我就收了。”李向东没细说，其实下午他也忙着去供销社、看货、筹划明天的进货路子，花了不少时间，但懒得向母亲解释这些。

他洗了把脸，正要提水来倒进锅里，就听见院门“吱呀”一响——似乎是父亲回来了。

李向东脚步一顿。

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父亲低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堂屋里传来“咚”一声，像是他放下什么东西的动静。接着，就听见父亲略微僵硬的声音：“你买这个干嘛？”

这话调听起来并不算严厉，但依然带着那股熟悉的生硬。李向东心里一动，知道他肯定看见那包烟了。

他拍了拍手上的水渍，从灶屋探出半个身子：“给你抽。别老咳嗽。现在我挣得了，不怕花钱。”

话说得很平淡，却藏着几分关切。

堂屋那边短暂地安静下来，似乎父亲没有料到儿子会来这么一出。母亲在灶台边估计也听到了，瞥了一眼李向东，没吭声，却露出一丝带笑的表情。

李向东也没想得到什么回话或表扬，只管低头继续忙自己的活。

过了几秒，就听见父亲皱了下眉，像是心里有所不适，沉默几秒钟后，脚步声移向了房门处。

他最终把那包烟收进兜里，没再多说一句。

母亲看在眼里，忍不住轻笑：“这孩子，心细了。”

李向东装作没听见，却觉得胸口里暖意渐渐散开。

这几天，他在市场上吃了很多碰壁，也撑过很多暗箭，心里明白，外头事再多，家里这道坎若总是冷的，他终究难有底气。能让父亲稍微放下点脾气，他觉得比今天多卖十块钱还实在。

晚上吃饭时，父亲依旧板着脸，没提烟的事，也没给李向东好脸色看。但饭后，他破天荒没有让儿子去劈柴、灌水，而是自己一个人坐在炕头，点了一根从那包“中华”里抽出来的烟，却也不忙着吸，只夹在指间慢吞吞地摇晃。

火光忽明忽暗，映在他微沉的眉眼间，仿佛照出了某些不肯说的情绪。

李向东路过时瞥见，没打扰，只在心里淡淡笑了下。

也许，父亲也需要点时间，去适应这个“儿子长大了、能赚钱了”的现实。

李雪从学校回来，一推开家门就看见李向东正坐在炕沿边，面前摊着几份记账纸。他一手拿着铅笔，一手夹着几张费用单，上面写着“耳机线+电池组合，单价……”，“杂货组合，进货成本……”等字样，颇有几分做账的模样。

“哥，你又算账啊？”她把书包放下，轻声问。

李向东头也没抬：“今天卖出去的货和明天要拿的东西，得先算清。”

妹妹看了看旁边那堆搭配好的小套餐：电池、电珠、耳机线、简易灯泡，每份都贴了个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应急套餐”、“送礼套装”之类的字样。

记得以前，李向东最厌烦跟数字打交道，如今竟然一笔一笔地认真记录，看着颇像是个做事的人。

她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本练习本，递到他面前：“哥，你看看，我作文老师夸我了。”

李向东愣了下，接过那本皱巴巴的本子，封面上写着《我的家》。他翻开来看，末尾处老师批注了几句：“语言质朴，情感真挚。”

“你作文可以啊。”他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妹妹的头，“继续努力，你以后肯定能考上大学。”

妹妹眼神里闪过一丝明亮，可又仿佛带着点顾虑。她撅了撅嘴，小声说：“以前你也这么跟我说……那时候我觉得，你就随口哄我。”

顿了一下，她咬咬唇，又把声音放得更低：“可现在你……像我小时候那个哥了。”

李向东心头骤然一紧。

他记得前世自己对妹妹说过无数次“哥带你上大学”、“哥给你买书”，结果却把她毁了，让她错过高考、早早嫁人。他那时破罐子破摔，每天在外鬼混，哪还有力气去管妹妹学业？

现如今妹妹说出这话，让他内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隐隐泛酸。他吸了口气，想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

只好起身去厨房，把壶里的牛奶重新烧热，端回来放到桌上：“先喝点牛奶。别冷着。”

妹妹接过杯子，抿了一口，暖意从口中传进心里，脸上也浮出微笑：“哥，你可得继续这样下去啊，别再……像以前那样。”

李向东点点头：“我现在不会骗你了。我们以后都会好起来。”

光线从窗户透进来，落在那一摞写满货品清单的纸上，也映着兄妹二人安静并肩的身影。

屋里依旧简陋，但和过去相比，多了几分温暖踏实的味道。

此刻，父亲在另一间屋里似乎抽着新烟，母亲在灶台边咳嗽两声，然后自顾自切起青菜，目光不再充满怨叹，偶尔回头还看看李向东和妹妹似要说点什么，最后只是一抹浅浅的笑。

短短的几天里，这个家像是换了个气氛，慢慢形成一种少见的默契。

李向东心里深深知道，这只是起步，还有更多的路要走，更多的负担要扛。

但在外头再多风雨，回到家里看见父亲接受他的心意，妹妹重新信任他，他就觉得无比踏实。

“真好啊。”他轻轻嘟囔一句。

妹妹仰头：“你说啥呢哥？”

李向东笑笑，把笔一收：“没什么。喝完牛奶写作业吧，我再算会儿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