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个人最简单的办法,不是刀,不是枪。是让他自己站上台,当着所有人说:‘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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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是老六在我“下台”后的第三天,塞给我一张小纸片上写的。
我当时正蹲在锈铁熔铸车间的一角,双手通红,背靠炉壁,喘息如牛。那一刻我才明白,“精神重训室”不是最可怕的地狱,这里才是。
每天十小时工作量,要将回收的铁屑、钢筋、报废齿轮全数投进炉中,铲子一挥,火星飞溅,若稍一迟疑就可能被铁水烫穿裤脚。
在这里,不是“劳动换薪水”,而是“劳换命”。
十个工位,半年换八人。有人崩溃跳井,有人失手烫伤断指,有人得尘肺走时只剩一口气。
而我,是“思想有问题”的人,被安排在这里“消耗”。
说白了,他们不急着杀你——他们等你自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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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岗第四天,一封红头文件送到全厂。
“为统一思想、提振士气、表扬先进,厂里决定本周六举行‘再起用宣誓大会’,地点:厂区礼堂。”
附录写得很清楚:
所有“违纪过、受教过、反思过”的职工,必须到场;
优秀代表需上台朗读“感恩悔改书”;
违者将“延长管制期”。
我一眼就看到自己名字,赫然排在第二位朗读者名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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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看完后,只说了一句话:“他们不是要杀你,是要你‘自杀’。”
我点头:“我知道。”
“你打算上台?”
“上。”
“你疯了?”
“你不是说,要翻身,先变成‘他们’吗?”
老六愣了几秒,轻声笑了:“你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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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誓大会那天,天特别好。
天蓝得像假的,阳光直直地照在礼堂外的广场上,水泥地反光刺眼,厂旗在高台上猎猎作响,红得像一把染血的刀。
五百多个工人,按组排队,头顶炎阳。厂方把这种暴晒当作“洗礼”。
我站在“忏悔者”队列中,身穿白衬衣黑裤子,衣服是统一发的,像学生,又像囚徒。
台上一个个被叫上去:“编号374号,工人王喜!忏悔发言开始!”
那个叫王喜的小胖子声音颤抖地念道:
“我因私自翻看厂区工资表,被认为有‘不良窥探意图’,对此我深感抱歉,愿以更高产值、更多加班回报厂方信任……”
台下掌声稀稀拉拉。
他鞠躬,退下。
第二个是我。
我登上台阶,站在麦克风前,眼前是几百双眼,有冷漠的,有迷茫的,有熟悉的。
我深吸一口气,掏出那张“厂方提供的感恩悔改稿”。
却没有打开。
我从口袋里抽出自己写的纸条,展开,开口道:
“我叫净空,是编号472的工人。”
“我曾经试图逃离这里,因为我觉得这里没有人味,没有希望。”
“后来我被关、被打、被审,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错了。”
“但当我看见冷库里,还有人活着,却被当作死人处理;当我看见一份名单上,把还喘气的同事写成‘自愿离职’;当我看见有人在跳楼,有人在疯掉,有人在凌晨三点还在楼道哭……我就知道,我没有错。”
台下开始骚动,主持人站起,试图阻止。
但我提高了声音:
“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要说我‘悔改’,而是告诉大家——我们不是畜生,我们不是机器,我们是人。”
“如果说这厂要我道歉,我只会说一句——对不起,我还活着。”
掌声没有。
也不可能有。
只有死一样的寂静,和高台上斌叔冷得像冰的眼神。
我站着没动,迎着阳光,像一尊等死的雕像。
几秒后,主持人匆匆宣布:“编号472违规演讲,立即带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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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人从台上拖下,送回“锈铁车间”。
没有再关,没有再打。
他们什么都没做。
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我是“不可控变量”。
他们会想尽办法,要我“被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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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老六找我。
他说:“你这一步,等于宣战了。”
我点头:“我早就知道。”
他递给我一张皱纸:“你要走‘第二通道’?”
我看了看,是一份旧图,标注着一条从污水处理区通向厂区外部泥地的通道。
我说:“我不走。”
老六一怔:“那你还要干嘛?”
我抬头,眼神冰冷:“我不走,我要带他们看一眼——我们还能怎么活。”
“你疯了。”
“没错。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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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我在宿舍后墙写下一行字:
“如果有一天,我再站上高台,不是忏悔,而是审判。”
然后,我睡着了。
第一次,在厂里,睡得踏实。
因为我知道:
我已经不是那个被吓得跑的净空。
我成了他们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