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一份工资(1 / 1)

钱,是最现实的秤砣,压在人心最深处的地方。

清早的食堂角落,仍残留着昨夜未散的潮湿寒气。铁皮棚顶上的冷光灯,将长条桌推到墙边,只留下一张掉漆的铁桌和两条长凳。我坐在那里,手里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厂里发给我的“纸质工资单”。白纸黑字刺得眼睛生疼:

基础工时工资:¥1260元

夜班补贴:¥0元

绩效奖:¥0元

扣除费用:

— 工衣押金:200元

— 水电+食宿费:320元

— 培训费(含管理指导费):500元

— 制度惩罚(迟到+未遵守厂规):114元

实发:¥126元整

这四个冷冰冰的大字——实发工资:126元整——像锋利的刀口,一下子在心头划出血口。

我盯着那串数字,脑中只回荡一个问题:我他妈到底是在工作,还是在坐牢?

回到宿舍前,我又绕道去厂区公示栏。那儿有块公告牌,上面钉着一叠工资单,每个人都得排队领“纸质工资条”。我在队伍里站了二十多分钟,冻得双手发抖,队伍动一寸,就意味着多等上两分钟。

排在我前面的,是老白。四十来岁,脸上布满类似麻风疤痕的坑洞,像被火灼过的痕迹。他接过工资条,拿在手里,又看又骂,牙齿惨白参差:“老子干了一个月,就值一只猪腿?操你妈的厂!”

他笑得像疯狗,那笑声在糟糕的空气里格外刺耳。我望着老白那张糟糕的脸,心里却一点笑意也没有——这种窒息的屈辱感,让人想哭却没有一点泪水。

明细:一场精心设计的剥削

拿回床铺上,我蹲下来,将工资条摊在手心,指尖因设计扣项而绷得发白。

基础工时工资 1260元: 按160小时计,每小时7.875元。

扣除项目 1134元: 相当于把大部分“血汗钱”回收了。

我终于看清,它们拿走了五倍于我的工资。170多元的工衣押金、住吃费用、500元培训费、114元莫名“处分”…

每一项,都是提前设计好的陷阱,让人自投罗网。

我突然明白,不是我没干够活,而是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付你应得的报酬。工资条,不过是一张变相的契约书——将你的劳动力分期抵押,直到你彻底撑不住。

同伴的苦笑

“哟,新人也领到了啊?”阿昌推门进来,他手里夹着一根劣质烟,递给我时露出一个苦笑,“不错啊,一百多呢,够你在外面买条烟回来抽抽。”

我垂下头,不接烟,只握着那根折皱的工资单。

他叹口气,坐到我对面:“你第一个月多少?”

“126。”我声音低得像风吹过铁皮。

阿昌摇头苦笑:“上个月我才86块,干得再拼,也不如他们扣得巧。”

“扣你啥?”我终于抬头问。

“说我浪费电,手机晚上没交。可我手机早就被收了。”他耸耸肩,“厂里随便编个理由,财务就敢扣。”

我又低头看那行“制度惩罚”,114元,莫名其妙地扣在迟到和违纪上。我连一次厕所超时都被掐着秒,却依旧莫名其妙被罚,仿佛在提醒:你是下等人,你说了不算。

斌叔的“通天秘诀”

那天下午,天色阴沉,宿舍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潮湿味。门口,斌叔倚着墙角,叼着根软中华烟,像个世外高人一样等我。

“净空啊,第一份工资拿到啦?”他鼻音浓重,笑得很温和。

我点头,却没像其他同伴那样打招呼。

“这厂子里,讲的是规矩。你做一天活,就挣一天饭。”斌叔吐出一口烟圈,慢悠悠地说,“别怕扣得多,那都是磨人,磨你服气。等你服气了,就不折腾了。懂不懂?”

我盯着他的烟头,眼神冰冷,不苟回应。他伸出三根手指晃晃:“撑过三个月,不死不残,就有人带你进‘技能组’,工资直上三千。”

“真有这事?”我问。

“能撑过三个月的,不到三分之一。剩下的,要么疯了,要么废了。”

话音落,他便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筑牢绝望的“感恩会”

那天夜里,我辗转难眠。床板的硬棍子硌得我全身僵硬,耳边仍能听见小翠在另一张床上的磨牙声——她一定做噩梦了。我本想安慰她,却在黑暗中沉默,只听到自己心脏有节奏的跳动。

次日早晨,厂里通知我们参加“感恩会”。所有工人必须穿戴整齐,按组列队在饭堂就座。整齐划一的塑料椅子,广播里循环播放着厂歌,台上架起的大屏幕不断闪动着厂徽。

秃顶中年厂长穿着西装,面无表情,像念祭文般开场:“感谢厂方给大家提供学习平台,让你们掌握专业技能,获得稳定生活保障!”接着是一段段“忠于岗位”“心系厂区”的口号,全场齐声应和,声音响亮却空洞。

随后,所有人被要求写“感恩体会”。我拿着那支早已被手汗打湿的笔,在纸上写下五行字:

“在这里,我第一次明白,什么是贱命。

我努力工作,换来贫困。

我遵守制度,换来惩罚。

我忍辱负重,换来屈辱。

我活着,不是因为我该活着,而是因为他们还不打算弄死我。”

我把体会纸交给台前的年轻女职员,她随手翻看一秒,冷冰冰地说:“不合格,重写。”

我看着她,片刻呆滞后,转身离开。她没有再喊我,我知道,在这里,任何一句真话都是“扰乱好心情”。

“放早班”背后的不祥预感

第三天下午,斌叔忽然宣布:所有人可以提前半小时下班。这是入厂以来,首次听见“放早班”这词。

宿舍里顿时一片喧哗,同伴们收拾工具,摩拳擦掌,像是赢得了某种胜利。可我的心却一沉,感到不祥。

晚饭时,小翠没有出现。阿昌低声问:“你说,她不会是出事了?”

我没说话,只觉得胸口像被一根寒刺扎住,呼吸艰难。

突然,食堂外传来一阵骚动,人群中有人尖叫:“有人跳楼啦!!”

我全身一震,下意识冲了出去。

二楼天台边,黑色的天际与灰色的厂房形成一条冷峻的水平线。护厂队员按着纪律,站成两排,脸无表情。站在栏杆边的是小翠——她光脚站立,身影消瘦,长发被风吹得乱舞。她的一只手死死捏着什么,另一只手扶着栏杆,那动作像定格的画面。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他们小声议论,却没有人敢上前劝阻。或许他们都知道,这里谁也救不了任何人。

我本能地往前挤,喊她的名字:“小翠!别跳——”

声音像石子投入深井,被无情吞没。

下一刻,小翠转过头,嘴角闪过一个解脱的微笑,仿佛想说“我自由了”,然后——纵身一跃。

一声闷响,血在天台水泥地上绽成一朵残酷的花。鲜红的液体恣意流淌,溅染了地面,也染红了无数颗冷漠的眼睛。

那一刻,我的大脑彻底空白。世界崩塌得无影无踪,只剩小翠那抹解脱的笑容,如同最后的审判。眼角有泪,模糊了视线,却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

我第一次,毫无预兆地,产生了杀人的念头。

不是一时冲动,而是冷静地想:若有一天,我能活着走出这里,我一定要回头杀一个人——一个把佛门兄弟与南下工人都送进炼狱的人。

当晚,我未尝合眼。宿舍屋顶那盏忽明忽暗的白炽灯,像一只审视的眼睛,不停地眨动。它闪烁着冷光,似乎在对我低语:

“你还没死,所以你得看着。你欠的,不仅仅是那几万块,还是这里的规矩与枷锁。直到你将这一切推翻,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闭上眼,脑海中却浮现斌叔、阿昌、老白、还有小翠的一幕幕:每个人都在这座地狱里挣扎,或疯、或废、或死。

窗外,夜风卷起塑料棚顶的碎响。我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血与汗一起涌上来。

明天,我要踏出这一步。

哪怕前路凶险,我也要带着那张工资单、一把藏在床底的螺丝刀,冲破这牢笼。只有这样,我才配得上称自己为人,而非债与枷锁的附庸。

—— 第一份工资,换来的是最后一次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