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城东老街的霓虹灯一个接一个熄了,像被夜色一盏盏吞没,只剩下巷口那盏时好时坏的路灯,孤零零地闪着,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守着一片早已冷清的废墟。
风又起了,卷着尘土和塑料袋在街巷里横冲直撞,撞得那些陈旧招牌叮当作响。远远的,一只黑猫从破败楼梯下穿过,眼里映着一点诡异的绿光,转瞬消失无踪。
我坐在仓库顶层,靠着一扇早就关不严的旧窗,一边抽烟,一边翻看着最近几天流转在圈子里各方的消息。夜太冷,烟点上没几口,风就把火星吹散了,熄灭在指尖。
自从那场“假交易”之后,圈子里出奇地安静了两天,安静得让人脊背发凉。
有些风,总会短暂停歇。可一旦再起,卷起的尘土就不是当初的小打小闹,而是能刮破皮肉、刮穿骨头的。
第三天深夜,我收到了一通匿名电话。
只有短短一句话,语气冷得像一把放在心口的刀:
“你不是唯一会下棋的人。”
那一刻,我没说话,只是听着听筒里嘟嘟作响的忙音,静静地站了很久。
然后,我把电话调成静音,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像丢掉一颗烂掉的种子。
刚坐回桌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老六裹着一身夜气走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油污斑驳的文件袋,脸色比外头的风还要凝重。
“出事了。”他说,声音低哑得像压了沙子。
我瞥了他一眼。他把文件袋甩到桌上,啪的一声,夹杂着浓烈的火药味。
“方东被查了。”
我微微一怔,手指无声地敲了敲桌面。
方东,圈子里老大大柱的人,是他一手扶起来的心腹,专管仓库上游的物资调拨,是我们内部最重要的一条中转支点。
一旦他出事,整条供应链都会跟着断掉。
“怎么查的?”我问。
老六深吸了一口气,眼底浮着一层掩不住的焦躁:“有人匿名举报,说他在一笔物资清单上做了假账,金额不小,涉嫌洗钱。市局那边直接立案,连夜带走了他。”
我叼着烟,眉头微皱,脑子迅速转着。
那晚假交易,那个做“见证人”的狗腿子……莫非,是他动了手脚?
他趁我们放风搞局的间隙,反手递了把刀出去——不是捅我们,而是捅了另一个方向。
风声鹤唳之下,谁最脆弱,谁就最容易被推出去祭旗。
“方东现在还在市局?”我问。
老六点头:“消息封得很死,大柱的人已经在找人活动,但动静太大,怕是压不下来。”
我吐了口烟,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风声呜呜,像吹过一片废弃墓地。
这场棋局,比我预想得走得还快。
有人急了。
也有人,不想再等了。
“哥,”老六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探问,“你觉得举报人,会是咱们自己人吗?”
我没有回头,只是望着外头漫天的尘土和风。
夜太黑,看不见谁的眼睛里藏着刀子。
但我知道,答案就在我们中间。
**
那天下午,我独自去了趟钟记茶馆。
茶馆开在城南老区的一条老巷子里,门脸很小,却装修得格外讲究,摆着成套紫砂壶和高档茶叶柜子,空气里混着普洱的湿香和尘土味。
钟策在吧台后,穿着一身讲究的休闲西装,正慢悠悠地泡茶,动作温文尔雅得像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人物。
但我知道,他骨子里从来不干净。
“你怎么来了?”他抬眼看我,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轻蔑。
“听说你那辆车,又换牌了?”我声音淡淡地开口。
他手一顿,茶水溢出杯沿,烫到了自己也没在意。
我嘴角勾了勾:“开着那样的车回老宅,是不是太张扬了点?小心招来不该惹的人。”
钟策的脸色变了,目光一沉,声音压低了几分:“你想说什么?”
我向前一步,几乎能听见他呼吸紊乱的声音。
“我只是来提醒你一句。有些人,不是你能碰的。”我语气很轻,但每个字像石子一样,砸进了他心里。
“净空,”他咬牙切齿,“你以为你是谁?”
我笑了笑,目光直直看进他眼里:“我不是谁,但我认识谁——这就够了。”
空气骤然冷了几分。
他攥着茶杯,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终还是咬碎了牙,没敢发作,只是狠狠推开茶杯,茶水泼了自己一袖子。
我没有再理他,转身出了门。
**
出门时,天色已沉得像锅底。
我一抬头,就看见对街书报亭旁,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若瑶。
她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手里拎着一个旧旧的牛皮纸袋,正在挑选几本泛黄的旧书。
风吹动她的发梢,她微微仰着头,神情认真得像在做一件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我站在原地,隔着一条街,看着她。
心脏不受控制地一下一下跳着。
像五年前,她站在寺庙门口,对着满山春风浅浅笑着那样。
她买完书,慢慢往南走,拐进一家文印店,把纸袋交给了店主,低头认真翻着资料,像在排版打印什么。
我没靠近,只是远远地靠着巷口墙角,抽完一根烟,任由烟灰飘散在风里。
有些路,可以跟着走一段。
有些人,只能远远望着。
**
回到仓库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门口的台阶上,庄婧蹲着,穿着一身旧牛仔,怀里抱着一瓶还没喝完的矿泉水,指尖在瓶盖上无意识地打转。
“你今天去哪了?”她仰头问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茶馆顺来的糖,递给她。
她接过糖,撕开,塞进嘴里,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底气的笑。
“你最近是不是准备跑路了?”她含着糖,声音软软的,却透着一种我不敢面对的刺痛。
我微微抬头,看着夜空里被路灯撕碎的那点苍白:“你怎么觉得?”
“你开始主动跟很多你以前不愿意搭理的人打交道了。”她低声道,眼里有种明明白白的哀伤。
我没接话。
“我是不是……还是没能留住你?”她又问,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了什么。
我沉默半晌,只回了一句:“这座城市,很快会变得很热。”
“热得我不能留下你,还是热得你想自己烧掉?”她问,眼里带着水光。
我没有回答。
她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勉强笑着说:“如果你真走了,告诉我一声吧,不然我……真的会难过。”
说完,她转身离开。
背影慢慢消失在仓库门口,被夜色一点点吞没。
**
回到屋里,我关上门,坐在桌前,点了一盏微弱的灯,翻开那本一直未完的笔记本。
笔尖落下,写下今日的记录:
【第五年 春季某夜】
有人下棋,我便落子;有人破局,我便转线。
方东被查,是意外,也是警示——
我不是唯一在布局的人,
也不是唯一在被盯着的人。
有些局,不是为了赢,
是为了看清谁先露出獠牙,
谁,会在黑暗中第一个捅刀。
她站在街角,风吹乱了发丝,一身明亮,
我不敢靠近。
不是怕她记不起我,
是怕她回头那一瞬间,
我才真正明白——
从始至终,她从未真正站过在我身后。
我搁下笔,靠着椅背,闭上眼,眼前仍浮现林若瑶在文印店认真翻稿子的模样。
忽然间,一个词从记忆深处蹦了出来。
——远志。
一种生在高寒孤岭上的药材,性寒而苦,入心最深,最烈。
像她。
也像,现在的我。
孤独,倔强,冷硬,执拗。
在这座越来越热、越来越危险的城市里,谁也救不了谁,谁也护不了谁。
剩下的,只有自己,和那份注定被刀火洗礼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