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本是去送最后一单货。
客户是市重点学校——新北一中,他们校图书馆刚换了一批新书架,需要人把旧架搬出来。
一共八个,沉得要命,我和另外两个工人从早上八点一直干到中午才收尾。
工头让我先歇着,他去楼下交验收单。
我靠在图书馆东侧的小阳台上抽烟,夏风穿过教学楼之间的走廊,带着一股微热的墨水味和青草味。
我低头看着操场——
一群穿校服的学生正在排队等进礼堂。
蓝白色的运动服整整齐齐,一排排站得笔直,像一面尚未飘扬的旗帜。
我没多看,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忽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剪影。
我猛地抬头。
人群中,一个穿着白衬衣、黑长裤的女孩站在队伍左后侧。
马尾扎得干净利落,身姿笔直,手上夹着一沓稿纸。
阳光从她侧面斜斜洒落,把她的轮廓投在操场红砖上,拉出一道修长而安静的影子。
是她。
林若瑶。
我忽然屏住了呼吸,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不该惊动的记忆。
我没动,也没喊她。
只是站在三楼阳台,远远地看着她,像看着一场青春的幻灯片从我眼前悄悄放映。
她低头翻看稿纸,不时和旁边的女生小声交谈,一抬手,一颦眉,连嘴角的弧度……都与记忆里没有一丝出入。
—
我忽然想起五年前,在寺庙山门外,她第一次仰头对我说话的样子。
那时她说:“你不是和尚吗?你看我干什么?”
而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她笑起来时,眉眼好像某种无法拒绝的温暖。
现在,她还站在光里。
而我,早已不在她世界的边缘。
我不再是那个偷偷看她一眼就会脸红的净空,也不是那个鼓起勇气拦她问路的陆明轩。
我是——
一个正在考虑是否出卖自己一切来换一张“出路合同”的人。
—
礼堂那边响起扩音器的广播声:
“新北一中优秀学生代表发言,由高三·一班林若瑶同学上台……”
我看着她走上台,站在讲台前,声音透过音响传到楼上。
“各位同学,我们的青春,不该被命运定义。
我们应当成为自己的主人——不是忍受现实,而是战胜现实。”
全场鼓掌。
我没有鼓掌。
但我笑了。
笑得有些苦。
不是嘲笑,是一种无比清晰的确认:
我们已经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努力了那么久,以为靠近就能缩短距离,可今天我明白了——
她在走向更高的台阶,而我,连“楼梯”的门都还没摸到。
—
我走下楼梯,打算离开。
刚出教学楼,就看见不远处的庄婧,坐在一张木椅上,正喝着一杯咖啡。
她穿着一件米黄色衬衫,头发挽起,脸上挂着一种不言不语的安静。
我愣住。
她抬头,看见我,眨了眨眼,然后慢慢放下咖啡杯。
“你看完她演讲了?”她问。
我点头,没有说谎。
她没说什么,只微微偏头:“她演讲得挺好,对吧?”
“嗯。”我点头。
“你想走过去,跟她说句话吗?”
我苦笑:“不想了。”
“为什么?”
我看了她一眼,声音低得像是一场告别:
“她走得比我快,也走得比我干净。
我若走近她,就等于让她沾上一点泥。”
庄婧没说话。
她只是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轻声问:“那你呢?”
“你呢?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身上全是泥?”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忽然轻轻笑了。
“净空,你可不可以别总先把自己判了刑?”
我一愣。
她继续说:“我从没说你是泥,你也不是泥。你是一个……站在雨里的人,只是现在鞋还没干。”
我忽然鼻子发酸。
她起身,轻轻拍了拍我肩膀:
“她的世界你也许暂时去不了,但你不是没世界的人。
你只是不知道,自己可以有世界。”
—
那晚,我回到宿舍,照例记下了这一天。
“我今天看到林若瑶了。
她比以前更坚定了,也更像一个梦里的人。
而我……今天没有逃避我是谁。”
我合上笔记本。
关灯。
闭眼。
梦里我又站在寺庙门口,风吹起红尘,她的侧影在阳光下回头,却不是林若瑶。
是庄婧。
她没说话,只是站着,像一座灯塔。
—
这一刻我知道——
我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