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感并未因理解了“谎言即氧气”而有丝毫缓解。
反而更沉重了。
陶德舟的视线黏在44号冷柜的金属门板上。
那里面的“母亲”,是谎言的产物,也是谎言的养料。
而他自己,是构成这谎言循环的一部分。
这个认知让他浑身发冷,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无力感。
胃部仍在痉挛,不是生理上的,是某种精神上的反胃。
他被迫站在这选择的悬崖边,乌云的注视,吴璐桃苍白的脸,冰冷的柜门,无声催促。
就在这精神高度紧绷,几乎要断裂的时刻,一些被忽略的碎片,从第九章那次痛苦的记忆交换深处,悄然浮现。
起初只是模糊的色块和声音。
像电视雪花点中断断续续的信号。
他记得母亲临终前眼底深处的恐惧,那不仅仅是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还有一种……面对无法抵抗之物的绝望。
是什么让她如此绝望?
一个念头闪过。
紧接着,一个清晰的画面刺入脑海。
不是完整的场景,只是一角。
一段深绿色的衣袖,布料硬挺,不同于实验室常见的白大褂或防护服。
袖口边缘,似乎有一个模糊的、金属质感的徽章。
图案看不真切,但那种规整、肃穆的样式,绝非商业标识。
画面一闪即逝。
陶德舟甩了甩头,试图摆脱这突兀的干扰。
是压力太大了吗?开始出现幻觉了?
但紧接着,是声音。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男声,在记忆的底层回响。
“……七级安全协议启动……”
“……目标状态稳定,符合‘夜莺计划’收容标准……”
“夜莺计划?”这是什么?
陶德舟从未听过这个名词。
实验室内部的项目代号?还是……别的什么?
那个声音,冷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件物品的参数,而不是谈论一个垂危的生命。
这和主任那种带着狂热和偏执的语气截然不同。
这是一种更彻底的、制度化的冷漠。
不,这不是幻觉。
这些碎片,和他之前接收到的母亲的情感、挣扎是连贯的。
它们是同一段记忆的不同侧面。
被他忽略的背景噪音。
他强迫自己回忆。
更多的片段被挤压出来。
母亲微弱却带着愤怒的声音:“……你们这是违背伦理……违反协议……”
然后是另一个声音,同样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特殊时期,指令高于一切。”
“……确保项目延续性,这是国家安全最高指令。”
“国家安全……”
这四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陶德舟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抬头,看向实验室深处那未知的黑暗。
主任口中的“伟大计划”。
实验室森严的安保措施。
悬停区庞大的规模和难以想象的技术投入。
这一切,如果仅仅是一个私人实验室的野心,似乎有些……单薄。
但如果背后有更强大的力量呢?
那些制服。
高级别的安全协议。
“国家安全”、“终极威慑”……这些词语在他脑中盘旋、碰撞。
一个可怕的轮廓逐渐清晰。
主任,或许根本不是这个计划的最高负责人。
他只是一个执行者。
一个站在前台的代理人。
真正的操盘手,隐藏在更深的幕后。
拥有资源,拥有权力,拥有可以“超越伦理”、“高于一切”的“指令”。
军方?
这个猜测让陶德舟心脏骤停了一瞬。
他想起了某些只在新闻边角和网络传言中出现过的词汇。
生物武器。
意识控制。
绝对威慑。
如果“终极殡葬”计划,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恐惧能量收集”,而是服务于某种军事目的呢?
利用量子纠缠,利用暗物质,利用人类最深的恐惧和记忆……
这比单纯的邪恶科学家假说,更让人不寒而栗。
因为这意味着,他所面对的,可能是一个庞大、冷酷、以国家名义运行的战争机器的一部分。
他的母亲,不是死于科学事故,甚至不是死于某个科学狂人的野心。
她可能……是被选中,或者说,被牺牲的。
为了那个所谓的“国家安全”。
为了某个他无法想象的“终极威慑”。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几乎不亚于发现母亲“复活”在冷柜里。
那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绝望。
个人的悲剧,在这样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他看向吴璐桃。
她的家族世代侍奉“量子猫”。
她们侍奉的,仅仅是乌云代表的神秘力量,还是……也包括了这背后的军方阴影?
她的“活体祭品”身份,是古老的契约,还是这个庞大计划中的一环?
“你知道吗?”陶德舟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吴璐桃似乎没听清,或者说,她在回避。
她靠着墙,视线低垂,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
“什么?”
“军方。”陶德舟盯着她,“这个计划,背后是不是有军方?”
吴璐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回答,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与倒计时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
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陶德舟的心沉了下去。
果然。
她知道。
或者至少,她猜到了。
她一直以来的隐瞒,不仅仅是为了家族使命,可能也是因为恐惧。
对那个庞然大物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趴伏在一旁的乌云,突然抬起头。
它那双异色的眼睛,不再是看向陶德舟或吴璐桃,而是望向了实验室通道的某个方向。
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警告般的呼噜声。
它的毛发微微耸立。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或者说,它感应到了陶德舟思维中浮现的那个词汇——军方。
并对此表达了明确的……敌意?
“说谎者……”陶德舟喃喃自语。
这个词的含义,再一次被拓宽了。
主任是说谎者。
吴璐桃是说谎者。
承载虚假记忆的母亲共生体是说谎者。
被植入错误记忆的自己,也是谎言的一部分。
现在,名单上又增加了一个更庞大、更难以撼动的名字。
军方。
他们可能才是这一切谎言的源头。
是那个为了维持“氧气”供应,不惜牺牲一切,扭曲一切的终极说谎者。
《逃生之书》的指令,“杀死说谎者”。
这到底是要杀死谁?
杀死一个具体的人?
还是摧毁一个系统?
摧毁一个由谎言构筑,并可能由国家暴力机器支撑的庞大系统?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陶德舟感到一阵眩晕。
他只是一个社恐。
一个只想搞明白母亲死因,然后尽可能远离人群的普通人。
为什么他要面对这些?
他宁愿回到那个只需要担心实验数据和组会报告的日子。
哪怕那也让他焦虑,但至少,那是可以理解的、可以应对的焦虑。
而不是现在这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崩塌,而他手无寸铁,只能眼睁睁看着的感觉。
倒计时还在继续。
44号冷柜散发着冰冷的死寂。
吴璐桃的呼吸依然微弱。
乌云警惕地望着远方。
而军方的阴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其中。
选择的砝码,又重了许多。
陶德舟闭上眼,试图驱散脑中的混乱。
但那些记忆碎片,那些冰冷的声音,那个模糊的徽章,还有“国家安全”的字眼,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无论他接下来选择什么,他面对的,都将远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危险。